第十五章 同事
沈夢昔包了一輛黃包車,拉車的黃包車夫是從東北來的,叫趙三兒。
那天早上,沈夢昔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在街口招手打車,趙三兒拉著車跑過來,沈夢昔之前就坐過他的車,這人二十歲左右,個子高,身體壯,車子拉得穩(wěn)當跑得也快。
結(jié)果被側(cè)里沖出來的一輛黃包車撞了下,后面跟著跑來一輛黃包車,立刻頂了他跑到沈夢昔跟前,趙三兒一摔車把,罵了一句,就過來理論,結(jié)果七八個人圍了上來,就要打人。
“這位東北口音的,我剛才叫的就是你的車,趕緊地!我要遲到了!”沈夢昔出聲道,人群靜了下來,趙三兒從地上爬起來,哎了一聲,拉起車跑到沈夢昔跟前,見她坐穩(wěn),問了地址,就悶頭跑了起來。
第二天,沈夢昔沒有在街口看到趙三兒,隨便找了輛黃包車就上車了,路上忍不住問起昨天那個東北人,拉車的笑著說,“那個趙三兒啊,昨天拉了一位小姐,被山東那群人給打了,門牙都掉了一顆,不敢來這邊了。”
“那你不會被打嗎?”
“我是本地人啊,外地鄉(xiāng)下人怎么敢動我們!”車夫有點自得地說。
隔天沈夢昔帶著阿歡去看齲齒,出了牙科診所,打的黃包車正是那個趙三兒,沈夢昔一見他,非常驚喜,“是你啊,你怎么樣?”
趙三兒抿嘴笑,說:“啥事兒沒有!沒砸車就是仁義了,要不榨干俺的血也賠不起?!?p> “有些漏風(fēng)啊,把牙鑲上吧!”沈夢昔笑。
“哪有閑錢鑲牙啊,就這樣吧,反正也挺砢磣的了?!壁w三兒摸摸頭上的帽子,一笑露出嘴里的黑洞,阿歡見了哈哈大笑。
“你是黑龍江的?”
“嗯哪,從牡丹江出來的。來投奔親戚,沒找著,完了也沒回去,我瞅這兒挺好的!”
“你叫什么?包你的車一個月多少錢?”
“你給十五個大洋就行!不不,你給十個就行!我叫趙三兒!”
“我聽說你們這種有大照會的,華界租界都能跑,包月都是十八個大洋的?!?p> “嗯哪。你家到大學(xué)挺近的,要你多了不合適?!?p> 沈夢昔哈哈一笑,包下了這個黃包車,每月十五個大洋,管兩頓飯,又帶他回到牙科診所,清理了一下牙根,過段時間再來鑲牙。
趙三兒笑得合不攏嘴,連聲說自己從小就命好,走哪兒都能遇到好心人。
轉(zhuǎn)天早晨,當趙三兒拉著沈夢昔出現(xiàn)在街口的時候,那七八個山東人又圍攏過來,攔住了車。
“你們等我把章小姐送到學(xué)校,回來咱們再比劃,不能耽誤人家給學(xué)生們上課?!壁w三兒停下腳步跟他們說。
“俺們拉章小姐去學(xué)校,你撒手!”一個大個子車夫,去抓趙三兒的車把。
“住手!”沈夢昔喝道:“趙三兒是我的包車車夫,也是我的老鄉(xiāng)!我看誰敢動他一個手指頭!”
幾個大漢被震懾住,看著這個小姐怎么也不像東北人,但是一口東北腔又挺標準。不過既然這位小姐幫腔了,他們也不想惹有錢人。于是領(lǐng)頭那個就道歉道:“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俺們不是故意的?!?p> “嗯。有力氣別朝中國人身上使!”沈夢昔對趙三兒說:“快走吧,要遲到了!”
“哎!”趙三兒應(yīng)了一聲,大步跑起來。
那幾個車夫重新圍聚一起,“咋個事兒!那女的是他老鄉(xiāng)?”
“傻人有傻福唄,算了,人家不就是沒答應(yīng)給你當上門女婿嗎!”
“日你先人,傻子才要他當女婿!”
“哈哈,反正不是俺!”
沈夢昔從此有了“專車司機”,每天一早一晚,趙三兒在章家吃兩頓飯,章家吃什么他吃什么,飯量比海倫還大,他還有些不敢放開了吃。
沈夢昔中午自己帶飯,趙三兒有很大空閑時間,可以出去拉活兒,只要不耽誤沈夢昔上下班就行。
四嫂把家里的傭人林嫂撥了過來,給他們做飯做家務(wù),林嫂年紀和海倫差不多,身體好,手腳利索,就是人有點潔癖,還喜歡把東西擺的正正當當?shù)?,所以她來了以后,家里花瓶里的花是對稱的,桌上的相架也是正的,沙發(fā)上的墊子也是對稱的。你脫下的衣服,一眼看不住就被她拿去洗了。
不管如何,司機傭人都有了,日子也算步入了正軌。
******
沈夢昔和孫勝儀兩人共用一間十五平米左右的辦公室,共事快一個月了,慢慢熟悉起來,平時下課也會聊天,說說在國外的經(jīng)歷,談?wù)勆虾5陌素浴?p> 孫勝儀是安徽人,家境殷實,自己的工資也高,平時很會享受,甚至把家里的留聲機帶到了辦公室。
她和沈夢昔的想法如出一轍,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不能打扮得有一點出格,免得遭人非議。所以,學(xué)校里唯二的兩個女性,平時都打扮得中規(guī)中矩,樸素大方。只有關(guān)上門,兩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才會放松表情,喝杯咖啡,吃點點心,講些笑話。
孫勝儀的工資沒有沈夢昔高,大概是二百多元,沈夢昔不知道校方定薪金的標準。心中著惱,好歹都是留學(xué)歸來,好歹也弄個差不多的,這樣一個辦公室坐著,多尷尬啊。
誰知孫勝儀并不在意,她對金錢的概念比沈夢昔還模糊,她見沈夢昔有些糾結(jié),就說:“我留學(xué)時間短,一年半就回來了,連證書都沒有,學(xué)校能聘我,還是因為教師急缺,等過幾年,我就嫁人了,婆家知道我當過大學(xué)教師,在妯娌間不丟人就夠了。至于工資,已經(jīng)不少了!我哥還是政府官員呢,都沒我多!”
沈夢昔如同發(fā)現(xiàn)寶藏女孩,盯著她的眼睛看,那烏黑的眼睛告訴她,那是實話。沈夢昔笑著由衷地說:“你的性格真好,這樣的人,都是會一生幸福的?!?p> “哈哈,密斯章你真會聊天?!?p> “不,知足的人就會幸福,客觀看待自己和世界的人,也都幸福?!?p> “你是說我有自知之明唄!”
兩人嘻嘻哈哈地喝著咖啡,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許詩哲帶著金岳龍進來了,孫勝儀笑著站起來:“大才子怎么有時間光臨寒舍!”她并不知道沈夢昔和許詩哲的關(guān)系,還張羅著給那兩人磨咖啡。
“不必客氣,我來找嘉...找密斯章說幾句話就走?!痹S詩哲連忙攔住孫勝儀。
沈夢昔看著許金二人,只覺得一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有事快說,我還要備課?!?p> 沈夢昔的淡漠語氣讓孫勝儀有些吃驚,這位大詩人,可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剛開學(xué)得知與許詩哲同校共事,她還興奮了好幾天。
許詩哲并不介意有人在旁,似乎還特意避嫌般帶著金岳龍來的。放下一張請柬說:
“嘉瑜,我和小眉定在下月五日結(jié)婚,我邀請你帶著阿歡去觀禮。”
“哦,祝福你。不過我沒有時間。”
“只是一上午,你和其他老師串一下課吧,我非常需要你的祝福。”
“你在上海結(jié)婚?”沈夢昔記得他是在北平結(jié)婚的。
“是的,詩社的成員大多來了上海,小眉也喜歡這里。”
“許詩哲,我可以祝福你,但是我肯定不會去參加你的婚禮?!?p> 孫勝儀知趣地朝沈夢昔吐了吐舌頭,退出了辦公室,并帶上了門。
”嘉瑜,我和小眉是真心相愛的......”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們是這世界上最相愛的兩個人!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但是我不會去參加你們的婚禮!”
“嘉瑜,我知道你還很介意。我聽過你的課,你也很有新思想,你知道嗎,羅素說過,‘愛情使人心醉神迷,以致我時常為了體驗幾小時的喜悅,而寧愿獻出生命中其它一切’。嘉瑜你應(yīng)該尋找你的愛情,體驗?zāi)欠N心醉神......”
“停!許詩哲!我的生活什么都不缺,我不需要愛情填補我的孤獨,不強求這世上的任何事物。倒是你,拜托你靜下心來半個鐘頭,好好想想,其實這世界上,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許詩哲,你押上的砝碼太多了,日后會承受不??!”
“嘉瑜,我就曉得,你還是關(guān)心我的?!痹S詩哲似乎第一次認真地端詳這個女人,她的面孔熟悉而陌生,她的臉上有一種似同情又厭惡的表情,她的胸和腰都挺得筆直,她似乎,似乎是個非常有勇氣的人了。
沈夢昔氣得笑了,這人的自我感覺如此良好,他們永不可能在同一波段。
這個時代,獨生子和獨生女的婚姻,應(yīng)該是非常熱鬧的吧。
“金先生,言盡于此,請您帶他走吧。”沈夢昔對站在一旁的金岳龍說。
金岳龍聽了,真的拉起許詩哲走了。
“嘉瑜,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像在劍橋鎮(zhèn)那樣灑脫!”許詩哲被拉走前依然喊著。
“書讀多了,就是有點傻啊?!鄙驂粑羿洁熘?,喝了一口咖啡,已經(jīng)涼掉,苦得舌根發(fā)麻。沈夢昔不動聲色,咽了下去。
生活中,往往都是這樣,你不說,沒人知道你苦。
往后許詩哲的日子,苦樂自知了。
2019無解
下了十多厘米的雪,窗邊看看雪。不樣玩雪,不樣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