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至一旁的荀歧,步履輕慢,走至呈現(xiàn)瘋癲狂笑不止的癸雉面前,緩緩蹲下,瞳色淡淡,聚焦在癸雉爬滿皺紋的臉上,直到癸雉打了個冷顫,不由自主的停止尖笑,兩眼發(fā)紅的死死盯著面前之人。
荀歧道:“你不必裝瘋迷竅,我想,你沒有我要的答案?!?p> “也或許你心里知道自己為何落到這幅模樣?!?p> “你很厲害,善于利用暮清對你的感情?!?p> “但我也不差,...因為...我對你毫無惻隱之心。”
說完,荀歧這才移開目光,離開了癸雉所在之處,在不遠處停下,似乎在等著沈汐他們。
沈汐張張嘴,不知從何問起,也不知該怎么開口,說什么?我眼里這究竟是什么?是朱華的魂體嗎?這種情況下,先不說癸雉會不會如實相告,即便她說了假話也無法驗證。
或許,來這里,來找她,真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沈汐回望著不遠處的荀歧,她站在橋頭與下坡交接之處,河面上的腥風霧氣圍繞,將她周遭堵得嚴嚴實實,她依舊巋然不動,白衣玨玨,猶如謫仙,正在沈汐呆愣之時,身旁有一道女聲咆哮道:
“...暮清哥哥!”聲音沙啞突兀,似乎要刺破人的耳膜:“你不想知道嗎?!”
沈汐回過頭,眼神明晃晃的帶著疑問。
她雖聲嘶力竭,與蒼老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的一雙水靈大眼卻透露著堅定,暗啞而循循善誘道:“你難道不想知道別人是從何得知你的言靈術?!不想知道我為何要將你帶回南冥洲?”
原本二人轉(zhuǎn)身的腳步也都立即停頓遲疑,沈汐依舊無言的注視著面前老態(tài)龍鐘的少女,或者說是少婦。
癸稚看不懂沈汐的視線,因剛剛用力嘶喊使得脖頸處青筋爆出,她微微抽搐著面部的肌肉,眼神離開了沈汐,在另外兩人身上滴溜溜的轉(zhuǎn),接著像是從牙齒縫隙擠出的聲音一般,尖銳刻薄吐出她認為的事實,道:“其實...那人就在你身邊!就在你身邊...哈哈哈哈!你卻不自知!哈哈!卻!不!自!知!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沈汐忽然重復著荀歧方才的動作,在癸雉的面前慢慢蹲下之后,他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平視,才能看到站立時看不到的那些...
面前的她,眼里卻沒有了記憶里的光,純真的,傲慢的,自我的...那些也許曾經(jīng)充斥在他的生活、記憶里的那名光彩的女子,真的變成了遲暮的罪人,不甘,憤恨,嫉妒,還有什么...?沈汐沒有耐心再細細的琢磨了,鬼使神差般抬起手,輕輕放在她花白的發(fā)間,一遍一遍,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她雜亂的發(fā)絲,甚至有條不紊的梳理著那些打結(jié)的發(fā)尾,動作溫柔至極,卻始終一言未發(fā)。
這也許真的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癸雉不明所以,似乎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沈汐,身形不由自主的往后縮著,卻始終無法挪動半分。
荀歧回眸瞥了一眼沈汐看似溫柔的手,又側(cè)身望向橋上。
其實癸雉這話說的十分挑撥,不知是真是假,卻也挑撥在明處,至少,這話說完,竹七的神色有異,不知時想起了什么,一旁的衡北卻道:“你所言何意?”
癸雉并沒有回答他的話,集中意志的向后,試圖掙脫沈汐的手掌。
不知過了多久,荀歧始終沒有聽到幾人的對話,剛欲轉(zhuǎn)身,腳掌剛欲挪動,就在這時,沈汐的聲音淡淡從她身后傳來:“你身為冥洲神,你應當知道南冥洲,除了這座讓人一直走下去無法回頭的橋,還有一座橋吧。”
“據(jù)說叫往生橋,通往輪回重生的橋?!?p> “可惜你這一生,既走不完奈何橋,也走不到往生橋?!?p> 是說她的這一生,生無可奈何,死亦無可奈何嗎?荀歧微微皺眉,看樣子,她始終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三人悄無聲息已經(jīng)跟上荀歧,她微微頷首,踱步而行,沈汐卻加快幾步行至她的身邊,大袖掩蓋住了沈汐的手,兩人肩肘已然碰上,指尖自然無意相碰,沈汐猶疑片刻,鼓起勇氣,勾住了荀歧的手。
荀歧側(cè)臉低眸望了那手一眼,嘆了口氣,就當他此刻需要安慰吧。
竹七悄么聲息的對衡北說道:“欸,我在想一個問題,你們既然已經(jīng)瓜分了中殿的權利,為何不一人登位,一方洲神印做四方鬼君印豈不是很麻煩?”
衡北恍若所覺,直勾勾的望著那被大袖擋住的兩人的手。
竹七又捅了捅衡北的臂膀,“問你呢。”
衡北面不改色,眼神方向不變:“...什么?”
竹七順著衡北的視線望見了沈汐的大袖,道:“你喜歡少主的衣袖上的圖案?這可不行,連衣服帶圖案都是出自荀樓主之手,何況這好似是個陣法?!?p> 衡北驚訝道:“荀樓主還會制衣?怎么荀家無人侍候這等瑣碎小事?”眼底居然滑過一絲心疼?
竹七心中納悶,想想又釋然了,南冥洲消息閉塞也是正常的,畢竟這個洲陸并不需要與人往來,常人避之更來不及,也不會無事來與他閑聊。竹七想想,便道:“她不是荀家的人,說起來,少主與她如師如父,若是沒有少主,何來今日的歧樓樓主。”
衡北不明,虛心請教道:“還望七公子解惑?!?p> 見衡北如此有禮又謙遜,對比暴躁易怒的西殿,東殿的酸儒假笑,郁東恰到好處的禮節(jié),恰到完美的微笑,完美的簡直像個假人,不曾露面的南殿,似乎這衡北更像是個大家公子,更有風范一些。
竹七的表情一會神秘一會肯定一會焦急一會露出詭異的笑容,卻不曾開口解惑,使得衡北冷汗涔涔,就在衡北試圖再次重復問題的時候,竹七方才開口道:“我也是早年聽少主說過一次,當時他為了躲避癸雉,無意踏進智園,遇到了還是幼童的荀樓主...智園你知道吧?就是...”
“我知道的,你繼續(xù)...”
“哦哦,...”竹七在身后雖是小聲說著荀歧的身世,卻能叫沈汐與荀歧都挺的清清楚楚,“所以你說,救她姓名,使人教她陣法,名聲遍布五洲,是不是有我家少主的功勞?是不是算是如師如父?!”
荀歧忽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平靜道:“北殿不如去請示一下,我們可否借閱族譜?”
手心里的手忽然被荀歧抽走的手,沈汐心中悵然若失,小心翼翼的覷著荀歧,張了張嘴,又覺荀歧始終淡淡,不知該從何說起...
衡北望著沈汐一臉失望的握住自己的手,心下故意試探,慢條斯理的說道:“暮清少主怎么想?”
見沈汐仍舊愣神,竹七不假思索的接道:“哎呀,那肯定是想快點借閱啊,然后你再找你們鬼族有名的大夫給我們瞧瞧眼睛?!?p> 衡北深深的望了沈汐,不冷不熱的狀似提醒一般,道:“是么,暮清少主的命格于姻緣上似乎有礙啊。”
聞言,竹七一臉不高興,雖說他這話說的沒處挑理,也少主少主的跟著尊稱,卻感受不到這語氣里的敬意,與剛剛的有禮謙遜的他實在相差甚遠,就好像,在言語里刻意擠兌人。
沈汐這才回過神,稍稍落后半步,仔細觀察這北殿,側(cè)面望著,樣貌上佳,五官卻像是在哪里見過一般,眉眼也有些神似,像是和誰有些像...
——是他!西殿???沈汐皺眉,莫非他們...是親兄弟?
荀歧側(cè)眼瞥了一眼衡北。
衡北被這兩人看的滿是尷尬,剛欲問二人為何看自己,只聽遠處一聲呼喚!那人道:“小北!”
這一聲呼喚,粗獷嘹亮,直震幾人心頭,聽得耳朵都要聾了,嗡嗡作響!就好似有人將鼓面貼近你的耳朵敲,難受的不僅是耳朵,瞬間頭皮都跟著發(fā)麻。
“小北,你去接我的工作,我來陪荀樓主走一走?!”
嗯?衡北無語:沒看見我都走到西殿殿前了??
來的這人眉眼間比衡北更為深邃,目光不似西殿一般桀驁不馴,說話也不同于東殿的溫柔似水,只是他乍一現(xiàn)身,卻如同幾人的混合體一樣,粗狂的嗓音中繾綣著一股斯文之氣。
而于此同時,沈汐與竹七互看一眼,皆是想:“荀大夫\荀樓主這么受歡迎?”
郁東跟著后面一道傳來:“乞南!”
這就是從未在人前露面的南殿?
這不是挺悠閑的么,不像忙的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啊!看樣子,傳聞真的有誤??!竹七搖搖頭,對著衡北道:“據(jù)說批閱往生的鬼族就夠忙的了?”
衡北點點頭,不錯。
竹七為了確定一下,不確定的重復問道:“你...是不是點頭了?”所以,這位南殿,是如何忙里偷閑的呢?
衡北將頭扭過來,不說話,但是點點點點點...點了很多次頭,竹七捂臉,心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和一二三四特別像?
妖族修成人身之前,都是單一的環(huán)境,以日月精華為主要的修煉來源,這才有妖族注重滿月說,也更是他們注重萬物生靈的變化,心態(tài)更為的單一,或者說單純。
可在竹七的眼里,叫做...傻...
郁東拉著那位南殿往前走去,溫聲道:“既然出來了,就去幫荀樓主把中殿打開吧,她要翻閱癸氏的族譜?!?p> 明明是我要看的,為何變成了她?沈汐納悶,怎么覺得這幾人眼里只有,她?
乞南點點頭,隨即和郁東衡北一路陪著沈汐等人前往中殿。
而年少的西殿早早佇立在中殿的殿門,見沈汐抬頭看著他,冷硬默然道:“不要看我,我是被迫的?!?p> 沈汐微微頷首,明白,這少年膝蓋上的衣物深深淺淺的褶皺已然說明一切。
“放肆!”東南北幾位殿下統(tǒng)一口徑對著少年呵斥。
少年紅著眼眶,垂首一言不發(fā),郁東走上前去拍拍少年的后背,“先做事!”
四方鬼君將四枚君主印拋向空中,四枚君主印像是在空中受到了什么吸力,相互吸引相互旋轉(zhuǎn)著,互相合并成一塊,懸于中殿門前,四人用靈力催于掌面,用力一推,大印按向殿門,——“吱呀”,中殿的殿門上簌簌的落下灰塵,殿門緩緩而開。
郁東將君主印遞向荀歧,和顏悅色的道:“這地方我們陪不了你,大印拿著護身,我們在殿外等著你。”
???沈汐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
竹七的神情有些莫測,總覺得這幾人在心里譜寫了滿滿的一本陰謀論,竹七的臉上只差明寫著“靠譜嗎”“能信嗎”幾個大字。
沈汐忍無可忍道:“竹七,你的表情太不像一個名滿洲陸的七公子了,能不能收收自己的表情,總是疑神疑鬼做什么?!敝衿叩谋砬閷嵲谔嗔?,心底一直在各種小劇場就算了,偏偏都顯露在臉上,就差給他一桿槍,就可以上臺子唱大戲了,人家是去畫臉譜,他偏是自己變。
竹七訕訕,踏腳準備跟上,沈汐卻攔下來他,道:“四方鬼君都進不得,你也在外面等著吧?!?p> “少主!你靈力...”竹七焦急,見沈汐面色堅定,只得將尚未恢復這幾個字,想想還是咽下去了,竹七面有不甘,轉(zhuǎn)念想,自己識字不多,也不知道少主要查的是什么,便雙腿一蹲,守在大殿門前,惡狠狠的盯著四位鬼君,顯然不記得剛才是什么人幫他開的殿門。
“多謝?!避髌缡治沾笥∞D(zhuǎn)身進入,沈汐跟著尾隨其后。
殿內(nèi)毫無光亮,仿佛空置了許久,緩慢而行都能帶起一層飛舞的塵埃,走了許久,殿中始終空無一物,直到看到長長的供桌,沈汐才明白,中殿,是南冥洲的神祗,四方鬼君并不是南冥洲癸族的直系后人,因此并無法進來這個中殿,沈汐身為西洲神主自然無礙,荀歧卻需要大印的庇護。
南冥洲的鬼族修煉的兩個必要條件就是,一是保存好自己的骨灰,二則是隱藏好自己的真名,其最重要的目的是,不能被人對骨灰施以法術用來仆役,而真名也是找到自己的埋骨之地的線索之一,所以千萬不得透漏。
南冥洲的神祗上,沒有一個牌位,只有呈四方形的物體有規(guī)則的排列在桌上,最前端放著一本族譜。
那些四方體端端正正的物體,你說它是盒子,它大小不一,有指甲蓋大小,也有手心大小,也并不是空心的;你說它是骰子,上面并沒有點數(shù);更無字。
而顯然!它們都是骨制!
沈汐的第一眼使得自己腳步一滯,震驚的無以復加,因為他見過這樣的骨制物體!
在那個莫名的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