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結
四鏡端容是公認的鴻城。
雕梁畫棟,大氣廓落,亦是花團錦簇,山明水秀。連綿的遠山追著水色,虹光從半空而落。大片大片艷若燃燒的飛凰花成為它的標志。完整的花苞從枝頭跌落,在半空中柔軟的四散而開,花蕊瑩著微光,卻不落下,慢慢散向整個端容。
一只穿著黑靴的足踏上那片盛景,厚厚一層花瓣陷進泥土,不覺臟污,反而像是有了真實的重量。
這里是泣鬼尊主單獨劃出的禁區(qū),層層法陣疊加,少有人至。停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俊美青年,滿面怒容也掩不去他姿容的出眾。
“怎么?尊主這是安閑日子過久了,想找點刺激?”
接到消息,端容的第一脈主蘇策早早守在了她必經的一個不起眼的入口。見到桑衣的第一眼就是幾聲冷嘲,可見是真的火大。能對著泣鬼尊主咆哮而不惹禍事,蘇策也算個被人津津樂道的故事素材。
幾萬年的相處,桑衣早就習慣他這刀子嘴,看著他們被蘇策安排好的人領走,并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笑著說:“這些孩子都有些舊傷,你差人看看,別留下病根。還有,他們以后估計要長留端容了,你也記得安排下?!?p> 蘇策當場臉黑了一半,轉身冷笑:“安排?怎么安排?這些孩子你看著可憐就往回帶的時候,怎么就不考慮安排的問題?”
桑衣經歷與他的口頭戰(zhàn)役不計其數,臉皮早已厚比城墻,刀槍不入:“我當然是考慮過了,這些孩子在那呆了這么久,心理多多少少有些問題,是得找人給他們調節(jié)下?!彼呎f邊帶著蘇策往外走,瞇起眼睛看不遠處飛濺的水浪,又隨手折了枝花枝,不知道要做什么。
蘇策:“少給我扯,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進了奴隸場的孩子,身后都不會太干凈,牽涉的東西太多。尤其按封桑衣的意思,長期安排他們,一旦泄露出去,幾乎就是挑釁他們曾觸犯過的勢力。
桑衣:“負罪,那也是他們上一輩甚至好幾輩之前的事情。還要這些孩子擔多久?我們反倒應該讓他們從里面跳出來。”
蘇策:“萬一這哪個孩子跳不出來,滿心復仇,你怎么辦——真殺了哪個,找上門來,你是交是留?名聲還要不要?不論他是成是敗,你都是最不討好的那個?!?p> 桑衣:“名聲,很重要嗎?即使真的找上來,看他們敢不敢進我端容?!?p> 蘇策還想找到拒絕的觀點,可抬頭,四周柔軟的飛花迷幻人眼,配著桑衣一張笑顏,再是怒火沖天,也被揉成偃旗息鼓的一團。不論表面頂著怎樣一副表情,他的內心都已經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您也就是心血來潮熱度三分鐘,幾天就把他們忘干凈了,到時候他們的身份到底怎么算?!碧K策緊緊皺著眉,眉梢揚起,寫滿不贊同。他壓低聲線:“您別忘了,那群家伙還在催您選拔繼承人,這個時候您帶回他們,豈不是明晃晃往他們手里送用來編排的材料?”
她懶洋洋的一抬眸,手中卻不停,剝了花枝的皮葉,這才哼笑道:“是他們,還是她鑾黎牙?那一群瞎嚷嚷的蠢貨,近一半都是她搞起來的。即使挑出繼承人又如何,只要選上的不是她女兒,保證早晚出‘意外’。那豈不是白白浪費一番功夫?若真隨了她的意選了她女兒,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我這端容之主也不用做了。”
——端容盛世,豈由小人上位。
她的笑里帶著冷冽的光,明明白白寫著這句話。
蘇策又何嘗看不出來。鑾黎牙這些年多次越權,暗里收攬脈主,狼子野心,已經不是可見一斑了。若非泣鬼尊主她尚不敢正面挑釁,怕是端容禍亂已起。他沉吟一下,眉頭更緊了,“這恰恰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她鑾黎牙是個明擺著的隱患,尊主為什么一直不采取措施?哪怕只是表面敲打也能讓她收斂一陣子,何必到如今局面,甚至讓大半的權利都與她有牽連?!?p> 只看,不管,也不插手。由著她做大做小。
桑衣的行為以一個掌權者的角度來看,真的是很奇怪。
可這問題的當事人只是低頭擺弄著她光溜溜的枝條,長發(fā)濃密,看不到她的眼神。桑衣近乎只有“笑”這一種表情,即使相處幾萬年,蘇策依舊只能通過眼神來捕捉她情緒里微妙的不同。可她一低頭,便連這一點窺探的默許都不留給他了。
她在以無聲回答他的問題。
周圍漸漸亮了起來,抬頭便是一條用于過渡的青石板路,已經能遠遠望見與這邊截然不同的輝煌建筑。這點腳程對于兩人來說幾乎等于沒有。
建筑沿路多了起連著自然與建筑的兩極
蘇策為防有人聽了去也不好再說什么,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反倒連個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都沒得到。出了泣鬼尊主的私人場所,他便收斂了剛剛的語氣和神態(tài),顯示出一種不卑不亢的恭謹。
他嘆了口氣:“我沒有權力阻止您的行為,但您對自己也應當有所約束。風口浪尖之上,您所考慮的,也請著于現狀一些?!?p> 他只得到懶懶的一聲回應,聽者大概又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這樣的事太多次了,多到蘇策已經不會再把她的敷衍放進心里去。
“蘇策,我想把他們放進起雛閣,你覺得怎么樣?”剛剛的一句話從腦子里還沒散去,驟然化成了一口倒吸的涼氣堵在了胸口。
他不可置信:“你瘋了嗎?那是脈主后嗣呆的地方。我們就算覺得合適,那一群孩子在一起,不會出問題嗎?”兩種完全不同環(huán)境下培養(yǎng)出的孩子,要想融到一起,難度也太大了。他磕磕絆絆:“你真的覺得端容的那些脈主會同意?”
“不管同不同意,我已經辦了?!彼⑽⒁恍?,桑衣半偏著回頭,扇子抵著下頜,微微一笑:“蘇策,你安排就是了,其他的交給我?!?p> 她的姿態(tài)隨意,甚至帶著點玩世不恭的懶散,但眼神卻已明明白白告訴蘇策:
去做。
沒有拒絕周旋的余地。
蘇策被她的眼神挑著,硬是釘在原地,什么話都噎在喉嚨里。
他有時覺得,桑衣這個人,溫柔瀟灑入了骨,霸道任性亦是到了極致。飛凰花溫柔繾綣,柔柔地擦過耳畔,帶來細碎的癢,恍惚間竟以為是情人間纏綿的輕吻。艷麗而柔軟,緩和了緊張的氣氛。
過了些時候,桑衣忽然噗嗤一聲,周身氣勢驟然一松,笑著伸手去拍蘇策的肩,“阿策,再怎么樣,我也是一方尊主——沒人會明目張膽找上門的。”
蘇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這距離太近,桑衣又不設防,蘇策一下子就看見了她加深的重瞳。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尊主,您的血器又暴動了?”
桑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聲張,一會再處理?!?p> 他焦灼地原地轉了一圈,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一會兒?又是一會兒?你都有過多少次一會兒了,”他幾乎是低吼出來,“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一下?一邊認認真真的打理著域外,一邊漫不經心地消磨自己。封桑衣,你真當自己是神嗎?”
有嗎?
桑衣不是很認真的想了一下。
她的關注點在另一件事上:“你知道近來明咫天的動作嗎?”
蘇策:“尊者指哪一方面?”
桑衣笑容顯出些森意,緩緩吐出兩個字:“奴隸?!边@個詞一直是泣鬼尊主的心頭傷,他的神態(tài)跟著變了變:“未接到消息,尊者打探到了什么?”
“今天我?guī)Щ貋淼娜死?,有個孩子提到了明咫天強搶奴隸?!鄙R虏蛔杂X緊了緊手里的折扇,“前些日子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哭上來求救,已經引來了外界的種種猜測與目光。這個時候如果真的再發(fā)生這種事,一旦影響擴大,很難不讓人把這兩件事聯想起來?!?p> 她不怕外人明目張膽來挑釁,卻擔心這一系列事件引發(fā)人心不穩(wěn),動了域外的格局。
蘇策瞇了瞇眼:“尊者懷疑,是明古微?”桑衣搖了搖頭:“明古微雖然性情暴烈,但也不算昏聵無能。這種蠢事不像是他會直接做出來的。這事先列上他,暫時不查。不過,你去查查我?guī)Щ貋淼哪侨汉⒆?,盡快給我?!?p> 蘇策看了看桑衣,心中隱憂。
卻看見她把那花枝用靈力烘干,放在眼前細細看過,滿意的收了。
滿腦子都是關于奴隸情況的蘇策被她一個動作剎住了思緒。他太熟悉桑衣了,一個動作就已經能隱隱的察覺到她的想法。
“剛回來,您又要走?”現在外面還有什么事要忙嗎?蘇策腦海里劃過一列端容待尊者親自處理的事物,面上帶了些不滿與茫然。心中卻清楚,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多余問出這一句。
矛盾的心理還未擴大,桑衣忽然湊近,她身量極高,微微踮腳幾乎和他平行,眉眼相對,下頜近乎與他貼在一起。她促狹地一眨眼,睫毛幾乎要觸上他的,語氣曖昧:“當然是去找人調節(jié)掉我的重瞳,怎么,阿策想一起來?”
連正殿都還沒進的泣鬼尊主,撩撥完果斷趁著蘇策還在震驚轉身就跑。飛凰花被她帶起的風擾亂,迷亂人眼,瞬間偌大的花林里只剩下一個剛剛回神的蘇策。
她的殘影迅速消失在蘇策的怒吼里。
為老不尊的混蛋!
又一次的扔下爛攤子管做不管收!
堂堂端容之主,一再混跡在風月場里像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