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送玉
鳳輿行至乾清宮與坤寧宮的交界處時,向左轉(zhuǎn)進了乾清門,一路至丹陛前的江山社稷金殿旁才停住。在工匠和宮人們山呼請安的聲音中,李太后凝目望著正在修繕的乾清宮大殿,半晌才復離開。
剛拐至交泰殿后身,迎面便看見了帶著兩個妃嬪遠迎過來的皇后一行。
中行的皇后年未及而立,生就一副高挑出眾的身形,行走間步端身肅,鶴行凌然。她今日雖未帶鳳冠,只在頭頂盤髻正中插了一尾金珠盤龍四鳳九尾釵,但一襲高貴的赭黃色鳳袍大衫,在一眾嬪妃間依舊顯得威儀赫赫。蘩卿在心里暗暗贊了聲,原來所謂的鳳涅九天,需此等氣度方可。
左右旁后半步行止的兩個妃嬪與皇后年紀相當,左邊人與皇后身高仿佛,只是略豐一些,行步豪闊,笑容澄澈。頭上雙刀髻點珠花,四面梅花金花環(huán),金鳳釵。身穿素羅裙,織金水田衣。腳下蹬鹿皮短靴。右面的牡丹髻婦人矮兩人半頭,身形婀娜,步態(tài)蹁躚,是個嬌滴滴的羸弱美人。頭插鳳釵,斜簪步搖,走路時低首垂目、一步三頓,步搖下懸的穗結晃晃悠悠,擺擺有姿。
行到近處,呼啦啦跪倒一片,一地請安聲中,兩個稚嫩的童聲鉆入蘩卿的耳中。她分神偷眼,發(fā)現(xiàn)了皇后身后跪著的一男一女兩個總角小童。兩人的年紀都在十歲以里。男孩兒個子高一些,長得眉清目朗,耳大鼻挺,很是俊秀。只是身形端地單薄瘦削,一身半舊的皇子保和衣穿在身上,顯得寬寬大大,行禮起落間頗有些凌瑟之意。不用猜,這一定就是景陽宮恭妃所出的那位皇長子殿下了。蘩卿想著那塊被搶走的壓裙玉,再看看他頭頂纏著的青黛色發(fā)帶和腳下半舊的鹿皮皂靴,皺了皺眉。堂堂一個皇子,穿著也太寒酸了一些。這一身打扮,連普通富人家的子弟都不如。據(jù)說恭妃當年只是慈寧宮一個普通侍女,偶然得幸有了身孕。機緣巧合,本非皇帝所愿,已令皇帝頗為不快,偏偏生的還是地位特殊的皇長子,處處都要壓著甄貴妃所出的皇子一頭,這實在令皇帝如鯁在喉,幾恨時光不能倒流,無法去掉那惹心的一天。景陽宮是名副其實的冷宮無疑,回想高公公提到景陽宮時那鄙夷不屑的神情,蘩卿暗忖,這位皇長子殿下在宮中的生活艱難實實可見一斑。
但若說皇帝偏心宛然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那皇后和太后為何也放任皇長子生活的如此潦倒不堪呢?想著,再打量皇后身邊的女孩兒。八九歲年紀,該是長一歲的大公主了,皇后所出的嫡系正統(tǒng)。生的與皇后一般的頎長骨架,雙丫髻上結著玫紅色織金線鑲寶石發(fā)帶。內(nèi)著水藍色妝花孔雀羅裙,外罩金黃色遍地織金褙子,下穿騮褲襪,腳下一雙軟底繡鞋。打扮簡單得體,彰顯身份,低調(diào)高貴,皇家子女的派頭正該如此。
太后叫了起,從她們的簡單問答中,蘩卿才知道,皇后左側的是順妃常氏,右側的是德妃邵氏。而皇長子和長公主,太后分別喚做:長哥兒,長姐兒?;书L子尚無正式賜名,這事蘩卿是知道的,沒想到,原來長公主也一樣。
蘩卿隨在孫氏身后行止,分心卻想著前生死前聽來的那些關于皇長子和恭妃的傳言,對其他人事的注意力就差了些。待一片山呼請安聲再次響起,她才慢慢回過神,卻是不由得眼睛倏忽一吸大睜。已經(jīng)到了交泰殿前,丹陛上笑呵呵迎下來一位身著赭黃色太后鳳袍的瘦小老婦,這該就是時常被孫氏用做教導素材的典型人物:慈慶宮的仁圣陳太后了。李太后立時下輿,口中稱呼著“姐姐”,一面由宮人攙扶著附身就要拜倒行禮。陳太后抬手止了,回手叫了起,兩人攜手上了丹墀。
看著陳太后的背影,蘩卿想到了一句話:流逝的只是時光,伊人的純真依然留在青蔥的歲月,宛然如初。這樣的陳太后,其實是很令蘩卿有些吃驚的。外婆說過,當年孝懿莊皇后薨逝,選繼室時,先帝一眼便在眾多秀女中相中了陳太后。為了得斯人一笑,先帝甚至做過舉盆摘星、對月舞劍這樣的荒唐事。后來,陳太后恃寵生嬌,不但企圖獨占圣寵,更有甚者,因為自己無法再懷孕生子的關系,更對先帝的子嗣生了歹毒之心。起初先帝還能徐徐勸解安撫,一而再至于三五次的偏妃流產(chǎn)之后,陳太后無休止的醋海生波,終于磨盡了先帝最后一絲情誼,將她放逐“離院”。直到臨終,才得招最后一見。
孫氏口中的陳太后是個無德妒婦,隱私惡毒,做過不少糊涂事。她希望蘩卿能從陳太后的得失中吸取教訓,懂得一些生為女子該了解的道理。但眼前所見的這個陳太后,與外婆口中的那個人,似乎并非同一人?蘩卿皺眉,心中升起蹊蹺疑惑的念頭,許久人都懵懵的。
戲是看過的,失去了初次看時對結果的強烈探求欲后,便沒什么意思了。蘩卿無趣的在最末的角落佇立,看到第三折的時候走神走的有點遠,迷迷糊糊地時候,感到有人推她,側頭一瞧,卻是龍珠?!褒埞霉茫俊彼南乱粧?,看到外婆不知何時被叫到李太后身邊了,似乎正在回話。她想聽聽說的是什么,龍珠卻說了一句:“有人找你,”拉著她偷偷退出了大殿。
在交泰殿側向一個角落里,一個小太監(jiān)正等在那里,龍珠帶著她一過來,那小太監(jiān)便立刻躬身向龍珠行禮,“龍姑姑,這可是那位沈姑娘嗎?”
“正是?!饼堉榘褍扇送雍笸屏送?,對蘩卿道:“這是乾清宮的回事小德子,你們快說?!闭f著,也不等蘩卿問話,退開老遠立著等。
“哎?這……”蘩卿眼隨著龍珠,就要邁步跟過去,叫小德子的小太監(jiān)卻伸手拽住了她,“姑娘別慌,”說著四下掃了掃,從袖子中取出一物塞到她手中,口中邊道:“這是北司的駱大人叫我給姑娘的,他叫替轉(zhuǎn)告姑娘,初進宮門,萬事當心??蓜e再掉東掉西的了。若被什么人撿了,不定生出什么事端,到時候誰也救不了姑娘?!?p> 蘩卿看著手中,是核桃大小的一個黑玉狼雕。墨玉黑如漆,是難得的珍品。狼雕豬眼狼身,腳下生爪,背骨有棱,是翅生骨,這是御馬的天狼神,女脩和鳥神的后人,殷商與秦祖的先人。樣式是手把件兒,這是?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一定是駱思恭方才看到自己裙上沒有壓玉,心下奇怪才送來的。難道他知道自己的壓玉被搶了?不能吧?能嗎?她暗暗搖搖頭,一邊就著將玉系繩掉在拉斷的扣環(huán)上,權做壓裙一用,嘴里對小德子一笑,“吆,我說怎么找不到了,原來是掉了。多虧表叔撿到了?!碑吜?,從袖中取出一小包銀子塞到小德子手上,“多謝公公了!煩勞跑一趟,怪忙的,幾文錢拿去喝杯茶吧?!?p> 小德子臉上的笑大了些,也不推脫,一邊將銀子往懷里塞,眼睛一閃,口中就道:“我說姑娘一身貴氣,連皇上都夸贊呢,感情是駱緹帥的表親!這可是一家人了,駱緹帥有事常吩咐我的,姑娘也別客氣才好!有什么吩咐,盡管說就是!”
蘩卿心里掂量一下,她是真的得見見駱思恭,此事實不宜遲。想了想,笑道:“公公客氣了,倒沒別的事。煩勞公公帶給表叔個謝字就成。上次醉吟先生那個孤篇,第四字有假異,怕不是真跡。煩他有機會再尋尋。錢的事都好說?!?p> 最后一句話蘩卿有意頓了一下才說,小德子就笑了,“行嘞!原來姑娘是個女秀才!”說著舉了個大拇指,“原話帶到,一字不差!姑娘放心了!”
蘩卿笑著施禮萬福,隨著龍珠回去。邊走邊急速的取了手腕上的鐲子借拉手的時機套到了龍珠腕上,“虧了有姐姐!我的壓玉掉了,真是好嚇人!”
龍珠聽她的話驀地頓下,反手拉住她的手,眼神閃了閃,笑安慰道:“私物沒什么特別記號就無妨。宮里人多,只不認就成?!?p> 蘩卿看著她,答:“很普通,并沒有記號的?!?p> “姑娘才第一天進宮就遇到這種事,能如此鎮(zhèn)定已經(jīng)很難得了!沒事的。別擔心?!?p> 二人言笑晏晏的一進殿門,便看到龍靈急急的過來叫兩人,“哎呀,姐姐帶著沈姑娘去哪里了?太后喊了半日了!”
“帶沈姑娘去更衣了,慌什么!”
“太后規(guī)矩大!怎么不聲不響就走了!”龍靈說著眼角斜了蘩卿一下,蘩卿就懂了,這是在說自己不懂事。這龍靈看來性子急,人淺白,也沒有龍珠的沉穩(wěn)。她微微的對著龍靈施了個萬福,龍靈鼻子里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