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絮的衣裙套在唐昭寇身上略顯寬敞,遮了大半截手腕,裙擺垂到皮鞋上?!斑@衣服真好看,謝謝文絮姐姐?!碧普芽軞g喜地謝過,又在方文絮這兒喝了一盞茶,才離開。
放課時宋胥沒耽擱太久,就到了唐昭寇說的小巷中,小巷沒什么人,是兩戶人家的院墻圍出來的窄路,他一個人立在檐墻旁,像是一棵風(fēng)中的孤竹,清冷得不容褻瀆。
“宋胥!”唐昭寇脆生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四下張望一番,卻沒見著人影,心中陡生疑惑,唐昭寇很快就接著喚他道:“我在這兒。”她坐在不算太高的檐墻上朝他招手,一張俏臉賽雪欺霜,就像那白墻一般,晃著兩條腿,臉上還蕩漾著明媚的笑意。宋胥蹙起眉頭,唐昭寇怎爬到墻上去了?唐昭寇試探著下了一只腳,雙手撐住墻檐,慢慢將身體下放,然后撒開手躍至地上,稍微整理了下裙擺,俏靈靈地立在宋胥面前,埋怨的語氣中帶著點嬌嗔,“這裙子要比洋裝礙手礙腳得多?!?p> 宋胥驀然發(fā)覺,此刻的唐昭寇與早些時候有些不同了,她穿著方文絮常穿的舊式衣裳,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寬大的衣裳更顯得她的身軀嬌小玲瓏,典雅中更透著一股青春活力。但驚艷歸驚艷,宋胥還是說了自己想要說的話,“姑娘家這樣子不好,以后莫要做了?!彼务銥樘普芽艿拇竽懜械接謳追诸^疼,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拿自己的身體當(dāng)回事,平平安安都好說,萬一摔著了,有個好歹可怎么辦,唐舍元可就她這一個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寶貝女兒。退一步說,他長唐昭寇幾歲,又陪著唐昭寇出去,出了事情,他也是推不掉責(zé)任的,“好好的大門放著不走,偏要尋這歪路?!?p> 唐昭寇吐了吐舌,看上去又些不服他的說教,“這墻矮著呢,出不了什么事,再說,要是能走大門,我何苦折騰自己呢?不和你糾纏了,我們走吧?!彼务阏姓惺?,宋胥卻沒有挪步,“先和我說說,去哪兒?”唐昭寇眨了眨眼,“保密。”她快走幾步,往小巷的另一頭走去,“總之跟上吧。”宋胥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唐昭寇已經(jīng)和黃包車車夫談妥了地點與價錢,正笑盈盈地等著宋胥。
黃包車的座位不大,兩人不可避免的有些肢體的碰觸。昨日雖然也有,但那時下著雨,兩人之間還橫亙著一把傘,再加上宋胥一門心思都是在擔(dān)憂唐昭寇的身體,也沒注意太多。今個兒就不同了,雨早就歇了,只留下淡淡的寒意,而這如附骨之疽的寒意偏生襯得兩人的身軀溫?zé)?,隔著兩層布料,都能感受到肌膚的溫度,就像火炭挨著水,“刺拉拉”地騰起煙霧,讓人有種伸手不見五指的無措感。曖昧的氣息在兩人的呼吸間交織,唐昭寇和宋胥都盡可能地避免靠近,向兩側(cè)傾去,但有時就是命運故意作弄,在一個拐角,猛地殺過一輛黃包車,車夫一頓,唐昭寇驚呼一聲,卻已經(jīng)被宋胥攬住了身子,“小心?!?p> 他的動作過于自然,顯然是時時刻刻都在關(guān)注著唐昭寇,即使他立刻就松開了手,但他的手掌觸碰過唐昭寇的腰間,就像燒熱的鐵下的烙印,讓她聞著縈繞鼻端的屬于宋胥的氣息,身子酥麻,斂下眼睫,只差拿手抑住自己的胸膛。宋胥雖然面不改色,但比剛才挺得更筆直的脊背暴露了他此刻算不上太平靜的心情。不過他們這樣也好,一個靠在座椅上,一個挺直腰,倒不至于處處碰在一塊兒,而且,車夫很快就停下了車。
兩人頭頂上“隆望百貨”的招牌很是打眼,宋胥心中生出一抹狐疑,但沒等他問什么,唐昭寇就生怕他不肯進(jìn)去似拽著他的衣袖往里走。宋胥輕輕抖袖,唐昭寇卻似沒感覺到似的依舊扯著他的袖子,不過力道小了些,宋胥一邊跟著她走,一邊出言問詢道:“你帶我來這兒做什么?”唐昭寇不說話,只是笑,輕車熟路將他拉到賣鋼筆手表的柜臺,“請你幫忙挑一挑,哪只筆適合你。”
宋胥直勾勾地看著唐昭寇,后者還未察覺到此刻他的聲音已是冷下幾分,“我說了不必。”唐昭寇仍然撒嬌道:“來都來了,就挑一支嘛,這里的筆你隨便挑?!彼务忝鎺C色,“如果你說的幫忙僅僅只是這個的話,那我想,我們沒有什么好談的?!彼f完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留下唐昭寇在后頭喊他的名字。柜臺小姐小心翼翼地看著唐昭寇,“小姐……還要鋼筆嗎?”唐昭寇抿了抿唇,神色不悅,但也沒有對柜臺小姐發(fā)泄的意思,“要,怎么不要,給我選一支最貴的包起來?!?p> 宋胥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惱些什么,是一片誠摯幫忙的心被愚弄,還是唐昭寇的謊言讓他感到了欺騙,或者是那一句“隨便挑”驀然點醒了他——二人當(dāng)中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唐昭寇是衣食無憂,可以花錢如流水的大小姐,而他,則是連一支鋼筆都不舍得買的寒門子弟。這樣的兩個人,即便有交集,也只會是兩條相交的線,在唯一一個點上相逢后頭也不回地奔赴東西,如大川流水,一去不回。他所有的感官帶來的隱秘的期許都像是可笑的泡影,而前一秒的唐昭寇,伸出她的手指,以純?nèi)粺o辜的姿態(tài)戳破了它。
唐昭寇買回來的那一支包裝精美的鋼筆,一回到唐家就被她隨手鎖進(jìn)了柜子里,與其在眾目睽睽下送出去被人拒絕,還不若就讓它待在柜子里風(fēng)滌塵埋。她想不明白宋胥在生哪門子悶氣,她明明是好心好意,偏偏他不領(lǐng)情。唐昭寇寫了張“宋胥大壞蛋”夾在枕頭上向床上摔去,枕頭撞上被子,紙條像是驚鳥,促然飛起,落在地上,唐昭寇覺得不解氣,又上去恨恨地踩了兩腳才作罷。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將這事同方文絮說了,“文絮姐姐,你說這世界上怎么有這么不解風(fēng)情的人?!狈轿男醮藭r才知道唐昭寇穿上她的衣服去了何處,聽到是和宋胥一道出去,心中還有些異樣,但是面對唐昭寇憤憤的神情,她又開始替她思量,究竟是哪兒出了差錯。唐昭寇想為宋胥買筆,本是好意,是否是唐昭寇這段時日送東西送得勤了些,宋胥才有幾分不自在?畢竟男兒都好面子,不接受蹉來之食,不接受無功之祿……宋胥大抵也不例外?方文絮剛想告訴唐昭寇,忽地又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唐昭寇能將宋胥帶出去,可見宋胥對她也是有一兩分不同的,是否是唐昭寇的舉止讓他覺到了二人的差距,這才陡生嫌隙。這樣說來,宋胥,豈非……方文絮心中略感酸澀,只怕她這位寇寇妹妹還身處其中而不自知,只她這個局外人看得明白,這情感上的事情太難說,她也就只挑了自己猜想的一半告訴唐昭寇。唐昭寇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一臉懵懵然,“可是他們都在排擠宋胥,我不是想要為他撐腰嘛,再說了,筆壞了總不行,他家境也不好?!?p> 方文絮只能委婉地提醒還未覓到真解的唐昭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宋胥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作為堂堂男兒,或許更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p> 聽了方文絮的話,唐昭寇看上去有些悶悶的,她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待著多,很少有什么朋友,家境差不多的,沒人慣著她的脾氣,家境差太多的,先不說接觸不到,唐舍元在見了幾回那些孩子不像孩子的阿諛奉承的模樣之后,就讓唐昭寇斷了與他們的來往。唐昭寇是拿宋胥當(dāng)自己的朋友看的,拿他當(dāng)朋友,就想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但或許是缺乏經(jīng)驗,總之現(xiàn)在看來,她又將事情弄砸了。
她回到自己的屋,想著,無論如何,筆還是要送出去,既然宋胥不喜歡上百貨挑筆這一行為,那看來她從百貨買的筆宋胥也不會收下,那么,送哪一只筆呢?唐昭寇翻了翻自己的筆,唐舍元每年在她生日的時候都會送她鋼筆,式樣是都不錯,不過都是一成套的,送出哪只都不合適……唐昭寇在筆盒中翻翻揀揀,最終敲定了一個還扎著緞帶的禮盒。那是王家人從西洋帶回來的,盒子是墨綠色的,有一排燙金的英文商標(biāo),盒中鋪著銀色綢緞,綢緞上躺著一支鋼筆、一支羽毛筆,一瓶墨水,一個火漆章,一瓶印蠟,一個烤蠟的架子。鋼筆有一層剔透的烤瓷,從淺至深的藍(lán)綠,像是海水的顏色,筆帽上還嵌了一顆鉆石,羽毛筆是黑色羽毛做成的,前頭墜了個金屬筆尖。墨水與印蠟同盒子一個顏色,火漆章組合則是黃銅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