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老童生

　　“可憐人？”

　　李策之微怔，倒是生出一些好奇來。

　　“具體我也不知曉，只曉得此人姓王，是西河村農(nóng)籍，年輕時雙親尚在，家中也曾闊過一段時間。

　　只是后來他家中父母相繼離世，為了考秀才，祖產(chǎn)也都被他變賣干凈了。

　　此人雖然年年不中，仍不罷手，沒錢就尋親戚朋友四處籌借，總之每年童生試考，都能在這兒見到他一回?！?p>　　趙瑞祥語氣略有些感慨道。

　　屢戰(zhàn)屢敗，年年落榜，散盡家財也不愿放棄科考，這執(zhí)念得有多深吶。

　　李策之心中想著，不由又多望了這位老童生一眼。

　　這老童生獨(dú)自站在偏僻處，周遭空出一大塊地界，沒有人愿意與他為伍。

　　畢竟這位老童生的確太過邋遢了些，若是靠近，聞見味道也著實(shí)有些遭罪。

　　王童生本人似乎早習(xí)慣了獨(dú)行，毫不在意。

　　他耷拉著眼皮，注意力全然不在吏員所講的試考規(guī)則上，反倒是目光遠(yuǎn)眺，似乎落在了更遠(yuǎn)處，無神空洞的目光似乎也因看到了些什么，透著些希冀與向往。

　　李策之疑惑的順著方向望了一眼，才明白老童生所看的，是書院的紅磚青瓦，飛檐假山。

　　“咕嚕咕嚕！”

　　忽然，王童生肚子響了起來，似乎是餓了。

　　他手掌搭在腹間，不由蹲了下來，面色異常的慘白難看。

　　“你沒事吧？”

　　李策之瞧見這一幕，頗為不忍，走上前去，從行囊里取出兩個硬饅頭和母親臨走前塞入囊里的熟桃。

　　王童生抬起頭，已是聽不到李策之的詢問聲，只能瞧見他遞出的吃食。

　　興許確實(shí)是餓急了，他也顧不得說什么客套話，接過饅頭和桃子，便狼吞虎咽的迅速吃了起來。

　　“呃！”

　　饅頭吞下后，他將最后一個桃子啃干凈，便將桃核丟到一旁，這才感覺因饑餓導(dǎo)致的暈眩感減輕不少。

　　“多謝這位兄臺的吃食，在下實(shí)在是饑腸轆轆，也顧不得斯文，讓兄臺見笑了?！?p>　　饅頭和桃子下肚，王童生方才有了三分飽，也有力氣和李策之攀談客套了。

　　“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王童生擼起袖子，朝李策之作揖道。

　　“在下李策之，南山村人。”

　　“在下王扈，是西河村戶籍?！?p>　　兩人互通了姓名，王童生又向他拱了拱手，承諾道：“兄臺大恩，王某定會銘記在心，等在下中了秀才，考了舉人，一定報恩。”

　　對王童生而言，能在這時候給他提供幾個饅頭，免于餓死，已經(jīng)是大恩大德了。

　　“兄臺既然能湊足銀錢來科考，又怎會連飯都吃不上？”

　　李策之微怔，不由疑惑道。

　　聞言，王童生略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好鋼使在刀刃上，拼湊出的銀子剛好夠我赴縣府來趕考，所以只能先餓著了?！?p>　　“待我中了舉人，必要吃遍山珍海味，才能彌平這些年所受的苦楚。”

　　聽到這個解釋，李策之感到有些難以理解。

　　連飯都吃不飽了，最應(yīng)該解決的難道不是生存問題嗎。

　　而且這位王童生年年趕考，年年落榜，萬一今年又落榜了，該去何處尋食？

　　他雖很難理解王童生這類人的想法，但嘴上并沒有明言，反倒詢問起來他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

　　王童生眼神一亮，似乎很久沒人愿意主動和他聊天了，話匣子一打開，便沒有半點(diǎn)保留，說了個通透。

　　據(jù)他所說，當(dāng)年他家在西河村，也算是富庶農(nóng)家，有五頭耕牛，良田十五畝。

　　而在王扈二十三歲那年，瞧見鄰家有人中了舉，那日整個村子都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所有的村民都前來巴結(jié)討賞，送禮恭賀，看得他好生羨慕。

　　自小替家中務(wù)農(nóng)，大字不識幾個的他，也在那時，萌生了做文章，考功名的念頭。

　　“大字不識便要考功名？”

　　李策之有些驚訝，也想不出王童生究竟是哪兒來的自信，科考一途，靠的是真憑實(shí)學(xué)，可不是撞大運(yùn)。

　　“大字不識又如何？”

　　王童生似乎很不滿李策之驚訝的態(tài)度，憤憤的道：“哪個孩童生來就熟讀圣人經(jīng)典？我不過是幼年時因父母疏忽才錯失了教育，成年后方才能自己選擇道路，努力讀書識字，想考功名改變命運(yùn)，難道也要遭到鄙夷嗎？”

　　“王兄莫發(fā)火，的確是我不對?！?p>　　李策之想了想，倒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的確不該以幼年教育而生定論。

　　見他道歉，頗有些火氣的王童生倒也沒繼續(xù)追究，接著往下，繼續(xù)說他的經(jīng)歷。

　　起初王扈的父母對他要考功名的事情并不贊同，在祖上數(shù)八代，都是貧農(nóng)戶籍的父母眼中，王扈就該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個莊稼漢。

　　能考功名，做大官的人，這都是天上文曲老爺托世，自家兒子哪有這能耐和本事？

　　學(xué)讀書識字，純粹是浪費(fèi)功夫，倒不如幫襯家里多種兩畝地。

　　“你說說看，他們是不是目光短淺，愚不可及！”

　　饒是過了這么多年，王扈提起家中父母的態(tài)度，依舊怨氣難消。

　　“的確，大家都是人，也沒有誰比誰多只胳膊多條腿?！?p>　　對于王扈不認(rèn)命的態(tài)度，李策之倒是贊同的。

　　依稀記得幼年時，父親對他說的故事里，也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言論。

　　罵罵咧咧的好幾句，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王扈再度說起來后來的事情。

　　他不服家里安排，我行我素，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功名，讓父母瞧瞧。

　　可惜，此后的十余年，他年年報考，年年落榜，莫說舉人進(jìn)士，便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功名都未曾拿到手。

　　這十余年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情。

　　他的父母相繼病逝，而與王扈青梅竹馬，曾約定成婚的鄰村女子，也因王扈醉心學(xué)問，冷落了她，導(dǎo)致兩人漸行漸遠(yuǎn)。

　　直到某一日，他再聽到消息，已是姑娘嫁作他人婦。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為何，她就不能再等等我？”

　　似乎想起了記憶中那位曾與他互生情愫，私定終身的女人，王扈的臉上透著十足的凄苦神情，顯得消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