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憶往昔(六)——草包繼位
崇元三十六年,谷雨。我慶賀了十四歲生辰,收了好些禮物,只差了蕭珉的那份。
我的大名叫齊姝,“靜女其姝”的姝,因是在谷雨出生,故小名喚作谷雨。我的皇祖母是南衛(wèi)國史上第三位女帝,在位期間,平定南漠,開疆拓土;輕徭薄賦,改善民生;修訂律法,保護女子地位;重農(nóng)耕,修水利,政治開明,功勛卓著。我的父皇在位三十余年,平北疆,開運河,通商貿(mào),打擊門閥,明察善斷。我的姑姑敏陽長公主,才貌雙絕,溫柔賢良,除了婚姻有點不順,其他挑不出毛病,但這也不是她的錯。我的大哥是當(dāng)今太子,賢能無雙,助父皇鏟除權(quán)臣,扶持寒門,知人善任。我的二哥平王,詩詞書畫,樣樣精通,才情一絕。我的堂哥齊毓,承陳王遺風(fēng),年少有為,坐鎮(zhèn)北疆。我還有個表哥,蕭禹安,怕他驕傲,在此就不夸了。
我原本想,以后寫自傳就要這樣寫??瓷先ザ囹湴涟。錾诨始遥磉叺娜藗€頂個地出類拔萃,最可貴的是,出色的他們能夠跟平庸的我一起愉快玩耍,其樂融融。
我撐著腦袋坐在窗邊,月亮好似嵌在窗戶里,庭院里樹影婆娑,水晶簾動微風(fēng)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我的生辰和往年一樣熱鬧,可是宴會上的人,好像各有各的心思和憂慮。
蕭珉偏生忘帶了禮物,被我勒令要在宵禁之前給我取來。他來時,經(jīng)過走廊,見我在窗邊發(fā)呆,便坐在窗臺上,敲了下我的腦袋:“大晚上不睡覺,干嘛呢?!?p> 我摸摸頭,道:“等你的禮物唄,你說你這記性,赴宴的時候不知道帶過來,害我大晚上坐在風(fēng)口等?!把粤T,搶過他手中的盒子,按耐住激動的心,伸出顫抖的手,打開。
——蕭珉按住我的手,別過臉去,好像是在看月亮:“你回頭自己看吧。“
哎喲,難道有什么驚喜。
“好吧?!拔乙娝浦铝敛徽f話,問道,“想什么呢?”
他轉(zhuǎn)過來討了杯茶,反問:“你在想什么呢?”
我本欲把設(shè)想的自傳內(nèi)容講給他聽,話到嘴邊,沒了興致。大哥沒了啊,他不是那個人人贊頌的太子了,他是有罪之人。我的自傳不能寫他。
可他是我的大哥,不寫他,就不完整。
我想起父皇跟我說的,他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愜意無虞地過日子。
“我在想,有沒有人能一直快快活活、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斑@幾年的變故,讓我隱隱擔(dān)憂、害怕,不知道未來還會發(fā)生什么。
蕭珉望著我,眼中似有一種堅定:“別人不一定,你肯定能?!?p> 嗨,調(diào)侃我,真是。
雖出生皇家,我卻覺得我們一家子和那些平凡人家沒什么不同,父慈子孝,兄弟友愛,和和睦睦??涩F(xiàn)在,好像一只光滑精美的瓷瓶上出現(xiàn)了一點裂痕,雖說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影響,但總歸讓人心里不舒服。
同樣的問題我也去問了敏陽,她說:“每個人都要承擔(dān)相應(yīng)的責(zé)任。肩上有責(zé)任,就不可能自由,尤其是皇家子女,更與平常人家不同。譬如,我和北吳聯(lián)姻,就是我身為長公主的責(zé)任;你二哥既身為太子,治國安民就是他的責(zé)任,若他做不到,或做得不好,就是錯的,沒有人聽他解釋,沒人在乎他詩詞寫得多妙,琴笛吹奏得多好?!八w上香爐蓋,香煙裊裊,”谷雨也是,將來,你也有自己的責(zé)任要抗?,F(xiàn)在,是你去杜老那聽課的時間了,別想找借口拖延。“
冤枉,我可沒有拖延,我是在思考問題。父皇和皇祖母沒說過我的職責(zé)是什么呀?我害怕,不是不想擔(dān)責(zé)任,是怕我擔(dān)不起,擔(dān)得不好……
又是一年立夏,夜里能聽見幽幽蟬鳴,我在寢殿窗邊,看到明和宮外重重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
現(xiàn)太子起兵逼宮,敏陽長公主舍身救駕,身受重傷,丞相蕭珉與魯國公率軍平定內(nèi)亂,太子被捕,當(dāng)場身亡。據(jù)說,是被父皇一劍斃命。
父皇一病不起,皇祖母也是陳年舊疾不見好轉(zhuǎn),朝政暫由蕭珉打理,杜老被請回朝中任中書監(jiān)一職。
同年秋天,皇祖母在田邊散心,指揮我在玉米地里干活,我收到了父皇冊立皇太女的旨意。
回想當(dāng)初關(guān)于二哥起兵的原因,有人說,他是擔(dān)心父皇要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傳位給我。
這說法太可笑了,二哥都做不好的事,還指望我嗎?更可笑的是,二哥居然信了。
最可笑的是,最后真的是我,當(dāng)了皇帝。
蕭珉為丞相,領(lǐng)尚書事,與門下侍中唐轍、中書監(jiān)杜堇相共同輔佐少帝。
崇元三十六年冬,父皇駕崩。至此,那個會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到處晃悠,那個會抱我坐在膝蓋上喂我吃各種小吃,那個明明怕我出宮吃壞肚子、卻每次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個只希望我平安喜樂過一生、疼我、愛我、寵我的父親,也成了史書上的片語。
痛失兩個兒子,父皇在這兩年里老了許多,我看著他白發(fā)蒼蒼的鬢角,干癟憔悴的病容,握緊他的手。這雙手從前多溫暖有力啊,每次他帶我外出,我總會牽著他的手,奈何彼時我的手太小,只能牽住他的無名指和小拇指。
我現(xiàn)在可以牽住他的手掌了,可他卻要走了。
窗外飄著小雪,父皇說,想把窗戶打開,聞一聞臘梅香。
我道,風(fēng)雪大,開窗會受凍,明早我推您出去看。
父皇說,好。
燭火明滅,父皇走到了人生最后一程。
皇祖母坐在我們身后,雙手掩面,她不敢太靠前。我們幾個小輩能克制住,皇祖母卻不能,兒孫相繼離去,她只靠著僅剩的一點信念和牽掛支撐著。
父皇強睜著眼皮,淚珠順著他眼角的皺紋滾落,打濕了枕頭,他看向皇祖母,費力說道:“母后,兒子對不住您?!鞭D(zhuǎn)而握緊我的手,“谷雨,父皇也對不住你,父皇無可奈何,只能把這擔(dān)子丟給你?!?p> 我哪里還忍得住,哭得說不出話來。
蕭珉在我身旁,攬過我,我把頭埋進他懷里,努力克制自己不發(fā)出聲音,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充盈口腔。
“珉兒,敏陽,太上皇年歲已高,操勞不得,以后,谷雨、南衛(wèi),交托給你們了?!?p> 敏陽哽咽道:“皇兄,敏陽知道,您安心?!?p> 蕭珉鄭重地點頭。我想,他也怕一開口,會哭出聲音吧。他八歲被接回煦都,跟著大皇兄在父皇身邊受教,父皇于他,何嘗不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天快亮了,父皇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恍若案上的燭臺,又像是雪天樹梢上掛著的殘破風(fēng)箏。
他的最后一句話,是對蕭珉說的:“珉兒,你答應(yīng)孤的,一定要,要做到…….”
他握著我的手突然松開,那風(fēng)箏,終究被寒風(fēng)帶去了我觸摸不到的遠方。
魏家滅門,太子與之合謀,獄中自盡;二皇子逼宮,當(dāng)場被殺;陛下駕崩,舉國同哀……朝廷人心惶惶,需要有人來穩(wěn)定局面。
成運元年春,皇太女齊姝繼位。從皇城最高處的瞻景庭看去,曦河旁桃花開得正旺,粉嫩似凝脂一般,沿著河道在煦都城中蜿蜒,遠看似是仙子曳地的裙擺。
仙人過處,可有把福澤留下?為什么愛我的、我愛的,都在一個個離我遠去?
承運元年秋,太上皇帝崩,謚宣德皇帝。
玉米成熟,黃澄澄一片,彩色須子有氣無力地搖頭晃腦。宮里一片肅穆之氣,這玉米地,倒成了唯一一抹鮮亮之色。
我終于有些適應(yīng)自己的新身份了。
坐在田埂邊皇祖母常坐的石桌旁,蕭珉端了一碗豆乳山藥粥過來,熱騰騰的。
“誒,小心燙。”
他沒有早點提醒,我舀了一大勺,一口送進嘴里,燙的眼淚都出來了。吐出來也不好,可含在嘴里簡直和含了火球一樣。
我鼓著腮幫子不知所措,張牙舞爪指著嘴,看向蕭珉,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愣了一愣,想出了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是——將熱粥過到自己嘴里。
氣血上涌,這個吻更燙嘴。
我十五了,已經(jīng)完全啟蒙,該懂的都懂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親嘴兒”只有親密的人才可以做。
蕭珉氣定神閑地坐會原位,自顧自繼續(xù)喝粥,倒顯得我有點局促。
我咳了一聲,道:“你的皮真厚,不怕燙。”
蕭珉故作驚訝狀,語氣好似我罵的不是他:“這就皮厚啦?”
他這一句反問,讓我想起一樁舊事——那年除夕我趁人之危強行親了他。事后回想起來,不免責(zé)怪自己,太沖動。倒不是體驗感不好,體驗感非常好,只是此非君子之舉,再怎么情難自禁,也不該偷襲人家。而且,那會兒我才多大,十二歲?這么做顯得我,早熟。
還好他喝醉了。
想到這里,我不免臉紅心跳,蕭珉以為我害羞,忍不住嘲笑。
我趕緊把他打發(fā)走,不知何時敏陽來了,我更覺臉上燒得滾燙,磕磕巴巴問道:“姑姑何時來的,也沒讓人通報一聲……”
“不想打擾你們兩個呀?!泵絷柟霉靡荒槕蛑o,原來她都瞧見了。
我試圖解釋,張口竟不知從何說起,只聽得姑姑又說:“蕭珉是個好小伙,不錯的。谷雨歡喜他嗎?”
這個問題,頗有些深度,于是接下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翻閱各類話本,試圖找出歡喜一個人有哪些表現(xiàn),灣灣陪我一起整理,幾次快要昏睡過去。她見不得我為此所困,勸道:“陛下,蕭相連龍嘴兒都親了,已經(jīng)是您的人了,您心情好就把他收了,這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灣灣此話有理,他既親了孤的嘴兒,還能再跟別人不成?可轉(zhuǎn)念一想,稀里糊涂的感情是對兩個人的不負責(zé)。
不過,糾結(jié)了兩日,我就被修建皇陵等繁雜事務(wù)轉(zhuǎn)移了精力,這個問題沒人再問過,我也不曾再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