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祀感覺自己在飛,或許是今日不能參與節(jié)日盛況的遺憾,精神就忍不住脫離了肉體的桎梏,沖向了天空。
她不是愛熱鬧的人,但她喜歡在喧沸聲中享受那種獨有的靜謐,今日更想在這種靜謐中尋求一份安慰。
看來已睡了許久,外面夜幕無聲降臨,萬家燈火起,如夜空蜿蜒星河倒映在大地,門前繁花搖曳,暈著暖燈如醉,艷麗迷離,樹間彩綢繽紛,花花綠綠,迎風(fēng)飛揚,一只只鳳燈載著滿滿的祁愿,緩緩升上夜空。
地涌流泉,玉橋環(huán)池,火光沐水,碧波如沸。
城北空闊的環(huán)池廣場上,篝火正熊熊,照著泱泱人海的笑靨,場內(nèi)各地而來的貴人收緊華衣,皆露驕姿,飲一口火烈酒,手中一把玉劍正燒,星火灼灼,氣蕩四方,一聲聲長嘯,紛紛如龍騰揮,縱天而起!
觀者處頓時傳來震天喝彩。
通紅夜空之上,十?dāng)?shù)條火龍狂舞,君者縱空踏云,劍轉(zhuǎn)之勢,轟轟如山海崩裂,霆怒熊熊,女兒羅裙翩然,劍織成薇,宛如嬌鳳翔天,神逸飄然。
心有靈犀者,偶爾雙劍觸擊,龍鳳合鳴,交舞穿梭,四目凝視,雙火纏綿。
火焰昂姿,傾舞芳華,絢爛不止,一遍遍綻放夜空,引發(fā)一遍遍喝彩,而這樣的情景龐阿四處皆在上演。
民者食云圓,貴者舞火劍,千壺火酒杯不停。貴者的尊貴,就是因為他們天生被蒼天眷顧,磅礴氣運加身,伴玉色劍印而生,能與蒼天共呼吸,引動風(fēng)雨雷霆等萬物奇跡,玉劍用之出,不用消彌于體,異常神異,平民只能羨慕、仰望,卻也歡喜他們盡展大淵的肆意豪邁,能與民同樂。
想來今年的拜天日依舊能暢興到天亮。
靜靜注視著滿城的繁華熱鬧,少女帶著奇妙的滿足感深深入眠。
卻未見,西北一處舞動的狂焰忽然抖動起來,伴著一聲咔嚓脆音,一節(jié)斷玉墜落而下。
啪嗒摔在地面,支解為無數(shù)碎片,灼灼火苗漸漸暗淡,冷卻為一縷縷冰藍的煙光,寒氣四溢……
一切毫無預(yù)兆。
喧鬧的夜,一瞬寂靜了。
……
翌日清晨,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溟濛,沉重如鬼,在以為天還未亮中呆了許久后,悶雷杳杳遠(yuǎn)去之音忽入耳,她這才迷迷糊想起,自己昨天瞎了,只因,看了蒼天那么一眼,稍朗的心情再次低落。
沉悶地躺在床上,心神放空,隔著窗靜靜聆聽著,窗外淡淡雨聲淅瀝,輕輕的,如慵懶撥動的琴傳來,讓人昏昏欲睡。綿綿細(xì)聲,斷斷續(xù)續(xù),敲擊著琉璃磚瓦,春嫩翠葉,滴答滴答,落在青石地面上,節(jié)奏越來越緩,似乎霡霂將停。
這樣的聲音,莫名讓她想到幾日前早起,清晨露珠滑過她的發(fā)絲,沾濕紗裙的情景。
她搖搖頭,甩去腦中思緒。
過幾日若要離開,需要進行很多準(zhǔn)備,趁著下雨,今天還是先收拾下行禮,至于具體尋找天燼燭材料的計劃,暫且不考慮,一時半會兒急也無用。
這店鋪要不要暫時租讓出去?
她心里忽冒出這個念頭。
抿抿唇,想想終歸有點不舍,就像要把傳家寶交給別人保管一樣,想想就讓她很不放心,萬一弄壞了怎么辦?
算了,把蠟燭賣掉就好,然后去信和家里說一聲,挨訓(xùn)就挨訓(xùn)吧。
起床梳洗一番,既看不見了,她也只梳了個簡單的蝶魚髻,發(fā)尾系上一條玉珠墜蘇,換了一身湖青朧紗流月裙,將一身玲瓏韻致收攏,絲如云瀑,煙氣如雪,清艷無塵。
傷處重新抹了一遍藥,因為藥膏珍貴,療效便也神速,一晚上過去,傷口已經(jīng)長出了不少嫩肉芽,好了近一半。
做了早食,凈手熏香,分出一半來到貢間,在黑暗中笨拙地將早食放好,圖騰糕一列排九,規(guī)整置于神龕前。
神龕有三尊,分別是蒼天之位、白鳳之位,還有白家的火位,她果斷撤走蒼天主位,決定從今日起,不再祭拜,只認(rèn)白鳳與白家之火。
龕前點上兩支白燭,銅角注酒,燃火,靜心閉目,酒火滅,對鳳位三拜九叩,畢后,跪于白家火位,心默祈念禱詞,畢后,再三叩,起身。
早祭完,用完留下的一半早食,她來到書房,提筆點墨,書下一份紙告——宣告:諸位新老顧客,白氏燭鋪不日將關(guān)閉,暫時不再售賣,謝謝諸君往日關(guān)照,今日開始清倉貨物,文雕燭每十根半價,禮燭每二十根半價,彩燭每三十根半價,白燭每五十根半價。下署名,白祀。
將紙告在門上貼好,找了一個獸皮袋,來到三樓工坊。
工坊里常年亂糟糟的,因經(jīng)常要進行制作,所以偌大的坊內(nèi)一眼掃去像是垃圾存放處,瓶罐工具擺放雜亂無章,一般人進來不知會有多糟心,但她的心里當(dāng)然是有數(shù)的。
白家家訓(xùn)曰:愛干凈是做不了工匠的,所以,她歡喜秉承家訓(xùn),基本是一月打掃一次,每次一進來都是先聞到塵土味,再聞到蠟燭味,偶爾也會獲得一些“驚喜”,開工前先迎面粘上一層蜘蛛網(wǎng)。
如今黑乎乎一片,倒是眼不見為凈,只是后悔因為平日習(xí)慣早早換了裙子。
外出她不準(zhǔn)備帶太多東西,除了各種消耗吃食、金銀細(xì)軟、制燭工具,就是家族的傳承典籍。
想至此,她當(dāng)先來到西墻角書架,手捏著鼻子,慢慢靠近,每次來這角落,白祀都覺像進入了墓室或塵封已久的遺跡,塵腐的氣味不知在這沉淀了多少年,吸一口入肺,就要咳嗽好久,被動承受這歲月的洗禮。
破舊的書架內(nèi)嵌于墻體,因年代久遠(yuǎn)木頭已經(jīng)腐爛,霉味陣陣沖鼻,墻壁上長明燭跳動著幽青的光,搖曳不定,有些孤獨,仿佛在唱著一曲跨越時空的悠歌,引著后人來此追尋。
一手扇著風(fēng),一手摸到書架前。
架上典籍很少,擺放分明,左側(cè)稀稀拉拉擺著獸甲、獸皮、竹簡、帛卷等物,右側(cè)則是以書紙方式記載的珍稀書冊,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塵,她已經(jīng)好久沒翻閱過了。
這些典籍都具一定靈性,黑暗中,它們安靜呼吸著,除了火文燭典和記載材料的竹簡,其它典籍都不知道已經(jīng)沉睡了多少年,當(dāng)她走到近前,意識頓時感覺到有什么無形的東西觸碰了一下皮膚,波動著奇妙的節(jié)奏,一點點應(yīng)和向自己的心跳,逐漸重合為一。
這代表古籍,或者說火文認(rèn)出了她這個主人。
實際,她上有兄長,下有嫡妹,算不得第一繼承人,但火文卻給予了她最大的認(rèn)可度。
兄長白夜晝是個廢的,雖血統(tǒng)正宗,卻天賦平庸,當(dāng)年火文只學(xué)了十三個字身體就受不住了,而嫡妹白煉煉繼承時,更是奇怪地引發(fā)了抵制現(xiàn)象。
這抵制自是因為血脈,假若不是白家人觸碰,那么古籍則會迅速起火,以抵抗觸碰,而如果有人強制閱讀,那就必須承受被燒死的下場,這下場幾乎無法防備,因為會從眼球內(nèi)部開始,瞳孔內(nèi)的火又能如何撲滅?
幸好嫡妹只是被典籍上竄起的火燙傷了手,有驚無險,不過因為這件事,一向端莊守禮的嫡母卻差點被認(rèn)為與人私通多年,讓她好多年都抬不起頭,現(xiàn)在都是一個心照不宣無人敢提的笑話,平白因女兒受了無妄之災(zāi)。
白祀不知生母是誰,嫡母從小一直對自己不冷不熱,但白祀還是相信她的,畢竟,若不是親生的,妹妹肯定會像前幾年來這偷書的幾個同行一樣,被火纏上身,活生生燒個透了。
就算是她自己,也曾在幼時繼承時,受了諸多炙烤般的折磨,那一口小孩子的怨氣也奇跡般留到了現(xiàn)在,她知曉自己繼承權(quán)已經(jīng)穩(wěn)定,所以除了必要的火文燭典和晦澀難學(xué)的醫(yī)書和陣法外,其它典籍在稍作了解后,就直接被她忽略了十年之久。
當(dāng)時耳提面命,白祀隱約記得父親曾提過,繼承里有一套劍術(shù),年代久遠(yuǎn),畢竟若要采集一些特殊材料,沒有武技傍身是絕對不行的,就像天燼燭的材料,所以,雖然以前沒必要,但如今卻是不得不學(xué)了。
踱步于書架方寸,白祀摸向左側(cè)書架,身子輕輕一震,典籍的心跳撲通撲通帶著小狗般的親昵,與她心跳小心重合在一起,一剎那,仿佛典籍融入了體內(nèi)。
這種感覺很美妙,她享受著這奇特親昵,先將一塊塊冰冷的墨黑獸甲裝入皮袋,獸甲每塊不過指甲大小,平平無奇,但上面卻是偉大祖先白晁創(chuàng)造的火文,刻在這奇寒的甲質(zhì)上面是為了避免火文力量混淆,雖然字很丑,卻是祖先經(jīng)過無數(shù)遍嘗試得到的實實在在的力量。
火文原計八十一塊,代表火升盛,其漸離,外陽中陰,統(tǒng)稱離書。有火雖盛,內(nèi)質(zhì)冷之意,是以八十一塊火文表示的溫度是高低次第不同的,她隱約記得其中最冷,也是最強的火文在她學(xué)會之后偷偷借給了誰,只是小時候的一些記憶已模糊,每次想回憶一些細(xì)節(jié),她得到的都只有頭痛。
將占了一層書架的八十塊獸甲裝好后,手向下移,碰到了寒氣繚繞的暗藍獸皮書,這是火文燭典,扔進袋子。
待摸到記載制燭輔術(shù)的竹簡,她猶豫了一下,算了,這些扔在這吧,都是融會貫通的東西。
略過一堆竹簡,她蹲下身,手摸到一團團柔軟,這好像是記載家族史的錦帛,一段跌宕刺激的家族史,到如今仍讓她記憶猶新。
在多少年以前白家也與普通燭匠無甚區(qū)別,直至現(xiàn)在,家族史第一句話仍是:吾之子孫牢記,臟亂嫌者,不可得白家制燭精髓,傳承必與之無緣。
直到第八代子孫白晁受天指引,幸運拾得一塊火玉,并天賦異稟窺出奧秘,從而創(chuàng)造出火文,自此百余年后,白家制燭歷史中,就開始隱晦提及一個名為“深層世界”的地方,帛上評價為深寒的地獄,族人從最初對此的不在意,到異象叢生,到許多族人接連消失的恐懼,連記載的文字都開始扭曲。
于是他們研制起用于抵抗之燭,最終天燼燭在五百年前誕生了,但需要有族人付出犧牲,進入深層世界點燃它,這最終人選,鎖定在了正被深層世界追殺的,她的太太姥爺身上,在被世界吞噬的那一刻,族長沉痛宣布他的死亡與為家族作出的功績,自此之后,噩夢再未來襲。
可是,真的再未來襲么?
可她明明記得,有一個男孩在小時候,在她面前…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