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一只黃金雞,兩壇梨花酒
晌午,天下起了細雨,東江上空霧氣縈縈。
東江岸邊,不知是何時搭起了一座祭臺,臺上擺著生鯉魚、活公雞、饅頭和水果。
身穿粗布麻衣的江下村民,正伏首叩拜東江。
霎時間,法鈴聲響徹四方,流鈴和著東江水,伴隨著雨聲,在江水中激蕩出圈圈碧波。
宋玄跟著姚縣令他們來到江下村找村正時,并未見村正,且村中人影也不多見,只見幾個小孩在院中玩泥巴。
一番詢問之下,才知農(nóng)民們?nèi)チ藮|江邊。
“此時天下著雨,他們?nèi)ソ呑魃酰 ?p> 姚縣令苦惱道,他本欲帶著宋玄前來傳授“嫁接術(shù)”,未料村民們都不在。
師爺元齊上前,畢恭畢敬道:“大人,這雨下得緊了,不若先讓衙役去尋他們回來?!?p> 姚縣令頷首,先讓兩名衙役先去傳村正回來。
宋玄與姚縣令在村口一處木棚中避雨,他看到瓜田四處積滿了水,再打量四周,江下村被群山環(huán)繞,地勢低洼,村中多地積水,呈現(xiàn)倒置三角之勢。
他沉思,如此地形,極難耕作,除非……
還未等他細想,衙役就趕了回來。
走進木棚那瞬,他們身上的雨水抖落一地。
“稟大人,村正他們,他們……”衙役有些支吾地說道:“他們圍著在東江祭祀?!?p> 此話一出,姚縣令不由喝一聲,“簡直是胡為鬧事!”
宋玄眉頭皺了皺,心想姚縣令奉行儒學(xué)所主張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村民的行為,也難怪他會發(fā)怒。
姚縣令喝罷,帶著一行人急遽向東江走去。
當(dāng)宋玄一行去到東江時,村民們正團團圍在祭臺下方。臺上,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老神婆作為司祭,她正率眾村民祭拜河神。
宋玄見她捻罷香,再將斟滿的三杯酒撒向東江。
“頌祭文”
司祭高喊后,一位身穿白色長袍,頭挽道髻,身背長劍,手持浮塵的老道士走了出來。
他將浮塵擱在祭臺上,手持祭文,隨著法鈴聲響起,他高聲開始誦讀:
“河神在上,余借江下之地,臨東江之水,承眾之所寄,聚民之所望,率民之眾今敬拜于尊前?!?p> 一頓,司祭率著眾民再拜,老道士繼續(xù)頌道:
“混沌初開,生有天地。
天經(jīng)日月,地行河江。
至于吾輩,江水所養(yǎng)。
伏謝河神,恩澤四方。
拜于尊前,心意惶惶?!?p> 宋玄看臺上的司祭和老道士,他們倒自有一番架勢,再看伏惟在地的村民,雨水正打在他們身上,而他們竟似毫無不意。
他不由地搖了搖頭,心道:“請司祭道士祭拜河神,不過于花錢買心安罷?!?p> 但他也明白,村民們也是迫于無奈,有時候,等待的過程往往是絕望的。
他身邊的姚縣令,看到一群村民冒雨叩拜河神,已然按奈不住,正欲讓衙役上前阻止。
而此時,司祭振臂高呼,“拜于尊前,心意惶惶!”
隨著她的高呼聲,村民亦高舉雙手,再度叩地,同呼:“拜于尊前,心意惶惶!”
“縣令到?!毖靡叟蛞律锨?。
村民聞聲,茫然回頭,在看到縣令的那一刻,迷茫的眼神中恢復(fù)了一絲神采。
“大人來了?!?p> 一人驚起,其他正在跪拜的人,亦驚而回頭。
他們看到姚縣令來到人群中,司祭和老道士匆忙走下祭臺,老道士倉皇間,連案上的浮塵都忘了帶走。
“縣令大人!”
村民看到姚縣令冒雨前來,個個心急如焚地圍了上去。
姚縣令看向眾人,嚴厲道:“村正何在?”
村正從人群中走出來,一臉歉意道:“草民在?!?p> 姚縣令上去,神情嚴肅道:“你為村正,乃一村之長,須課置農(nóng)桑,教化村民。如今,你竟率眾人行顛倒之事?!?p> 村正聽罷,滿臉慚愧。
姚縣令上前一步,向洛陽方向一拱手,再道:“我等蒙受皇恩,鎮(zhèn)于江下,理應(yīng)讓村里秩序井然,民生安康。然而,私祭河神一事,卻是愧對皇恩!”
村正慌亂抬手擦了擦額頭,不知是冷汗還是雨水。
他當(dāng)即下跪請罪,姚縣令凌然上去,一把將他扶起來,又語重心長道:“起來罷?!?p> 姚縣令扶起村正后,又叮囑了一句,“往后,發(fā)生大事,莫要犯糊涂了?!?p> 村正眼眶泛紅,連忙應(yīng)道:“草民謹記!”
村民見此,不由地?zé)釡I盈眶,紛紛上前數(shù)苦。
“大人,我們是迫于無奈,這才……”
“是啊,大人,我們別無他法?!?p> 姚縣令走向他們,沉吟的的聲音從雨中傳開。
“大家莫慌,黃瓜幼苗的事,已尋得解決的方法?!?p> 此話一出,即使是揚湯也止不了沸。震驚,驚喜,或是失聲痛哭,人聲已亂。
是時,姚縣令再次沉著出聲。
“雨下得緊,莫要淋生了病,我們且先回去再談?!?p> ……
酉時,雨停,天色昏暗。
一輛馬車轆轆行過大街,倒也不顯匆忙。
宋玄此時,正從江下村回來,他抬手掀開車窗的簾子,見大街上尚有幾家店鋪點著燭火。
他適才想起尚未用晚餐,于是,讓車夫在一家酒肆前暫停下來。
宋玄進入酒肆中,店中甚少人,鋪頭正支著腦袋在算盤上打盹。
“這位公子,里邊請?!钡曛行《吹剿麜r,立即熱情地上前來招呼。
宋玄來到掌柜前,瞥見牌匾下方,掛著一排美酒與菜肴的木牌子。
小二見此,立馬摘下一個酒牌子遞給他。
宋玄將牌子拿在手中,是一枚刻著“凍醪”的酒牌子。
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布巾,笑著介紹道:“公子,我們這里有上好的‘凍醪’,此酒寒冬釀造,最宜春日品嘗?!?p> 宋玄點點頭,腦海中浮現(xiàn)《詩經(jīng)·七月》,“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一句,想必,這其中的春酒就是這凍醪罷。
店小二見宋玄尚在考慮當(dāng)中,當(dāng)即又介紹起第二個酒牌子,“公子,若是不喜凍醪,我們這還有早春釀制的‘梨花春’?!?p> “就來兩壇‘梨花春’罷?!彼涡皟鲺病钡木婆谱舆f了回去。
他再看向菜肴的牌子,不待店小二介紹,他就隨手點了一只“黃金雞”。
付過錢后,宋玄坐車馬車消失在夜幕中。
府學(xué)學(xué)舍東院。
“宋七哥,你回來了?!蔽閺┑仍谠和?,見他回來了,趕緊上前提過他手里的酒肉。
伍彥今日似乎很高興,一直在他旁邊說話。
“宋七哥,你一早出了府學(xué),裴公子他們擔(dān)心了,早早就來到院中等你了?!?p> “噢?裴兄來了,可還有誰?”他未料到,除了裴希,還有其他的人在等他。
“江公子、魏公子和陸公子也來了?!?p> 聽此,他腳步頓了頓,心不由一熱。
今日無月,當(dāng)他進入內(nèi)院時,見小院不知何時被他們裝點得燈火通明。
小院不大,院中只有一處三人座的石桌。于是,裴希他們四人干脆在院中一株大杏花樹下,整理出一片空地。
宋玄見到他們時,他們正圍坐在杏花樹下,樹上垂掛著一排三個的小燈籠,掛了好幾排,以至于樹下燈火甚是通明。
樹下有一塊大石頭,石頭旁生長著兩株碧綠的芭蕉樹,院四周也盛開著淡紅色的小花,在燈火夜色下泛著橙紅的光澤。
宋玄穿過回廊,伍彥提起酒肉,兩人去到杏花樹旁與他們相見。
“宋兄,你可回來了?!迸嵯U玖似饋?,隨即蹙眉問道:“你沒事罷?”
江既明、魏凌和陸見深三人也走過來,看著他,眼中帶有憂心,“你出去一整天,今日又是下雨,現(xiàn)在看到你回來,我們總算能落下心了?!?p> 宋玄來到他們身旁坐下,見此情形,不覺百感交集,“我無事,勞你們掛心了?!?p> 他看到席間擺滿的酒菜,淡淡笑道:“已有佳肴,看到我這梨花薄酒,算是錦上添花了?!?p> 他說罷,拿過伍彥手里的梨花酒,打開酒塞,酒香初飄時,陸見深不由地湊過來細嗅。
然而,宋玄并沒有直接給他們喝,而是將酒又遞給伍彥。
“夜微涼,這酒不如煮著喝罷。再過幾日就得比試書科,可得仔細身體?!?p> “罷罷罷?!?p> 裴希將席間的另外幾壇子酒也讓章寶拿去,讓他和伍彥兩人在大石頭旁邊煮酒。
架起的火爐子早已燒開了水,伍彥將酒燙了燙,又盛出席間。
裴希、江既明、魏凌和陸見深不約而同地舉起酒杯敬向宋玄,“宋兄,江下村一事,值得盡酒一杯?!?p> 宋玄持盞,眸中笑意微微:“江下一事,玄只盡綿薄之力。今日我們不談時事,但枯坐亦無聊,不若我們玩?zhèn)€傳花飲酒?!?p> “不知大家可有興致?”
他所說的這個玩法其實也簡單,即可令人摘來花朵,與席間好友依次摘取花瓣,待花瓣全被摘光之時在誰手中,誰便要自認罰酒一杯。
這樣不必吟詩作賦,席間隨意聊個天南地北,倒也落個輕松。
裴希聽此,率先答道:“如此甚好?!?p> 酒過三巡,裴希一行提燈而歸。
這一夜,無風(fēng),無雨,窗外的燈籠,蒙著一層淡黃的光透進窗內(nèi),柔柔的,也不晃眼。
仲春之夜,恬靜舒爽,本是個好眠之夜。
然而,宋玄卻坐在案前不得酣眠,案上點著一盞燈,他嘴里只呢喃一句,“一只黃金雞,兩壇梨花酒?!?p> 如今他囊里空空,府學(xué)又尚未發(fā)月錢,他心里盤算著,是時候賺點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