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深海魚宮（2）

　　整座宮殿由龐大的建筑群組成，雕梁畫棟、亭臺樓閣自不必說，所有的建筑富有層次感地攀升著，最底層是一座開闊的廣場，連接廣場的是一長串曲折蜿蜒的階梯。

　　沿著階梯攀爬，很快就會遇上建在最下方的架空殿，再往上，第二層的宮殿群開始在架空殿上方鋪開，第三層的宮殿群要比第二層面積上更小一些，以此類推數(shù)十層，逐層縮小，一直到最后一層只剩下殿尖頂上一個圓形的窗口。

　　這樣一座宮殿，是叫人嘆為觀止的。然而常風(fēng)想到的是，這大概是一處古老的遺跡。

　　魚族是不需要這樣的宮殿的。在深海中，魚族的活動范圍是立面的，根本就用不上這種根基于平面修筑的階梯和街道。

　　這可能是一座從陸地上下沉至此的城市，城中奇特的建筑裝飾風(fēng)格，更是暗示著這很可能是一座史前文明城市——一座三百萬年前的城市。

　　整座宮殿看起來像是一座空城。

　　他們從一個扇形裝有寶瓶狀護欄的陽臺處進入了宮殿。

　　魚孩走在前面，他穿過陽臺門的時候，手伸直了往內(nèi)猛推，似乎敞開著的陽臺門之中還另裝了一扇透明的鋼化玻璃門阻擋著他似的。

　　常風(fēng)看著魚孩費了好大勁才鉆進了殿內(nèi)，因為用力過猛，穿過門后，他接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再站起來時，常風(fēng)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魚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條白白嫩嫩的腿。

　　魚孩蹦跶著兩腿，朝常風(fēng)招手，讓他也進來。

　　有了魚孩的示范，常風(fēng)沒有直撞進陽臺門去，他伸出手慢慢貼近去，然后果不其然地，他觸摸到了一堵透明的墻。

　　他稍微加大了力度輕推，發(fā)現(xiàn)那堵墻是富有彈性而堅韌的，有點像摔不碎的果凍。當他往回縮手時，墻面的反彈漾出了一道清透的藍光。

　　里面的魚孩朝他焦急地揮手。于是，常風(fēng)學(xué)著魚孩的樣子，兩手用力平推。

　　他的力氣要比魚孩大得多，他并不需要多大的工夫，手就已陷進了那堵“果凍墻”中，觸感與在水中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密度要大得多。

　　很快，常風(fēng)也穿進了宮殿中，他頭上的氣泡在他進入宮殿的那一刻破碎了。他明白過來，那堵墻，其實是阻隔海水的結(jié)界。

　　他們沿著殿內(nèi)的一道螺旋樓梯往下走，常風(fēng)俯瞰到下方有一個白色的光點，他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了。走近以后，他發(fā)現(xiàn)光點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門廳。

　　蚌殼做成的大門敞開著，門內(nèi)亮如白晝，常風(fēng)走了進去，看見里頭的大廳呈扇狀，墻壁貼滿了裝飾的貝殼，無數(shù)夜明珠鑲嵌在貝殼中間，散發(fā)著柔和的白光。

　　大廳中間放了一張圓形的石桌，桌子很大，直徑將近五米。

　　桌子旁圍坐著上了年紀的四男二女，他們均已白發(fā)垂髫，身著銀色甲衣。其中一個男人手持黑木拐杖，胸前掛著一串鱗狀項鏈。

　　這應(yīng)該是人魚王了。常風(fēng)想。

　　人魚王站起來說：“我是戈列，這五位都是我們魚族長老，梅斯、洛登、古達、尤開和海娜。小東你已經(jīng)見過了，是魚族的小王子?！?p>　　小東親昵地上前拉著常風(fēng)的手，憨厚地笑了笑。

　　常風(fēng)朝六人一一點頭：“我是常風(fēng)?！?p>　　戈列說：“我們知道你。你能來到這里，說明你已經(jīng)降服青龍了?！?p>　　“我沒有降服它。我本來已經(jīng)被打敗了?！背ｏL(fēng)搖頭說，他在小東那里沒有得到的解釋，他想應(yīng)該可以在五位長老中得到，起碼大家語言是可以溝通的，“它……讓我的身體起了一些變化?！?p>　　“不是它。你也許不知道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死了。你身體里的自愈基因很強，但你也有極限。

　　你能復(fù)生，是因為你身上有狼王的印記。讓你的身體產(chǎn)生變化的，讓青龍決定效忠于你的，都是這個印記?！?p>　　狼王的印記。常風(fēng)又一次聽到了這個詞組。他不無疑惑：“這是什么？”

　　戈列看著常風(fēng)，略一沉默才說：“如果你問的是這個印記是怎么來的，那么，我不知道。這要問你自己。

　　除了狼王的印記，作為人族，你身上還擁有太多讓我們感到不解的地方。比如你那強大的超能力量。”

　　常風(fēng)的疑惑更重了，魚族自從三界之戰(zhàn)后就沒再出現(xiàn)在陸地上，那么，按道理，他們的觀念應(yīng)該停留在三百萬年前，那時超能力量還沒從人族身上剝離，人族是三界中勢力最強的種族。

　　他不由得說出了心中所想：“我以為，三百萬年前的人族應(yīng)該比我更加強大?！?p>　　“常風(fēng)，就我們所知所聞，人族從來沒有人強大如你。當然，我所說的，也是三百萬年前的狀況。三百萬年，足夠滄海桑田，也足夠一代一代的人族進化變異。

　　看來，我們雙方對那一段歷史的認知存在差異。那么，常風(fēng)，請你告訴我，現(xiàn)世的人族和獸族關(guān)系如何？”

　　常風(fēng)從戈列的話引起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搖頭，相比之前，靈契團和超能人的曝光讓獸族的境況更加艱難了，他如實回答：“獸族靠血祭來延續(xù)種族，而人族在大規(guī)模屠殺獸族。”

　　戈列直視著常風(fēng)的目光猶如尖錐：“但你說，你與狼王一同負傷落水，在這場戰(zhàn)爭中，你屬于哪個陣型？”

　　戈列的問話觸及了常風(fēng)的痛處，他離開靈契團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根基連根拔起了。

　　可是往后他到底屬于哪個陣營？難道他可以心無芥蒂地站到殘殺了不少無辜人類的獸族一邊嗎？向來深謀遠慮、顧全大局的他，在那一刻只是想到了林湘的安?！?p>　　林湘。常風(fēng)想起了蛇族和虎族突襲靈契城的那個夜晚，林湘砸破地牢救他出城，在深山密林之中，他、林湘、蕭奇還有田婧的那一番對話。

　　獲悉莫凡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以后，常風(fēng)幾乎可以肯定荊旆已經(jīng)死在了莫凡手中。

　　常風(fēng)說：“我不站任何一隊。獸族必須與人族和談。”

　　戈列忽然失聲笑了，但他的笑里更多是善意與慈祥。他回頭與身后的五位長老交換了一下目光，五人也笑著，有人點頭應(yīng)和，有人微笑不語，有人用常風(fēng)聽不懂的語言——魚族的族語對戈列說了幾句話。

　　當戈列重新把頭轉(zhuǎn)向常風(fēng)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已收斂了許多：“你覺得你有能力做到嗎，常風(fēng)？”

　　“是我們?！背ｏL(fēng)其實并不確定，他不知道現(xiàn)在林湘身在何處，他只知道他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如現(xiàn)在這般需要她，不管是感情上還是他決定承擔的責任上，他決意和她共同進退。

　　“三百萬年后的狼王……他們等了她三百萬年，我猜，有一些，已經(jīng)等不及了吧……

　　你們將遇到星啟和赫菲亞面臨過的困境，三百萬年前，他們未能破解，造成了今天的僵局。手持厄運的死神也會在不遠的前路等候你們。

　　以火浴血，破解封印，唯有死亡能鑄造永生。”

　　戈列說著，伸手扯下了胸前那串項鏈中間大若半掌的那塊鱗片，隨著他拉扯項鏈的一甩，整座宮殿也像被撼動了一般，猛烈地搖晃了一下。

　　小東見狀，忽而爆發(fā)了，他沖上前撲倒在戈列腳下，抱著戈列的雙膝“嘰里呱啦”地吐了一串族語。

　　常風(fēng)一句也聽不明白，但他能猜出來：深海魚宮開始晃動了，幅度越來越大，頭頂有砂石正被抖落。這座宮殿能在海底留存三百萬年而保存原樣，全賴戈列手中那塊鱗片的鎮(zhèn)守。

　　戈列嚴厲地沖著小東怒吼了幾句，小東不再哭鬧，他愣了愣，然后跪著后退幾步，對著六位長老猛磕起頭來，直把自己的額頭磕出了血花。

　　戈列抬手一揚，激起一陣和風(fēng)，把小東吹得往后打了幾個筋斗，他半趴在地上，看著正在倒塌的魚宮和六位長老默默流淚。

　　戈列不再管小東，他把鱗片遞給了常風(fēng)：“我們六個人，守了青龍三百萬年，今天，終于有人要帶他出去了。

　　我們也活夠了，我們走不出這深海，但魚族那些孩子們，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天日?！?p>　　常風(fēng)接過鱗片，看清了鱗片上刻畫的魚形印記，這是魚族封印。

　　常風(fēng)知道這是托孤的意思了，他感到為難：“你們?yōu)槭裁葱湃挝遥课沂侨俗?。我受不起你們這樣的重托?！?p>　　戈列說：“我不是信任你。我信任的是狼王。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很多疑問，很抱歉我未能為你一一解答。我只能告訴你，你所擁有的不是屬于人族的力量，而是屬于獸族和靈族的。

　　人族一直以來是三界中最弱小的種族，他們能在戰(zhàn)爭中與兩界爭霸，是因為人類的無畏與團結(jié)。在這一點上，獸族確實比不上人族。

　　至于你，或者和你一樣的那些人類，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

　　現(xiàn)在，走吧，帶小東一起走，深海魚宮，已經(jīng)完成了歷時三百萬年的使命?！?p>　　常風(fēng)顧不上墜落的天花板和崩裂的地面，他想上前一步追問，小東已趕上來拉住了他的手。

　　他看了小東一眼，小東擦干了眼淚，臉上滿是決絕：“走！”

　　他再看戈列，發(fā)現(xiàn)六位長老已經(jīng)攜手轉(zhuǎn)身走向了魚宮深處，身影淹沒在灰蒙蒙的沙塵中。

　　海水從破損的結(jié)界口中開始涌進來。

　　常風(fēng)跟著小東朝結(jié)界入口跑去，當小東跳出結(jié)界的時候，他的雙腿又重新化為了魚尾。

　　小東甩動尾巴游到常風(fēng)身邊，給常風(fēng)吐出了一個更大的氣泡，然后用他那不利索的漢語傳達了這樣的意思：他們需要游出海面，這將是很漫長的路途。

　　他們回頭默默地看著魚宮于頃刻間全部倒塌，海底被攪起了厚重的渾濁，紛紛揚揚的泥沙將整座廢墟完全遮蔽了，只聽見里頭低沉黯啞的崩塌聲不絕于耳。

　　常風(fēng)回想著戈列說的每一句話，心里靈光乍現(xiàn)，他舉起右手，看向手背上那道傷疤。

　　他身體上的唯一一道傷疤。

　　林湘的血。他的血。

　　他看到了狼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