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乘涼佳所,苦楝一棵
愣了三秒,小豪放下一只鞋子,也不顧另一只腳穿了鞋子,徑直從玄關(guān)踩進大廳,來到電視桌前,只見影碟機一如往常那般,被放置在桌面的最角落處,然而小豪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能跟影碟機產(chǎn)生任何互動了。
“它真的……‘走’了?”小豪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
茶幾給予肯定的回答。
此時此刻,小豪已不顧時間的流逝,進屋找了半天,在原先是祖父母的臥房而如今成了雜物房的房間里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一張仿絲綢面料的布塊,由于常年擱置在雜物底下,除裸露出來的兩個邊角染了些許塵灰,其余部位干凈如新。
小豪陡然憶起,這張布塊最初是用來遮蓋放置在茶幾旁邊的電話座機的。然而那個電話座機早在爺爺去世之前就已報廢了。
只感慨了幾秒那樣,小豪把布塊拿出房間,踱入大廳,腳步略顯沉重,表情亦很凝重。
他將布塊蓋在影碟機的身上,扯了扯邊角以欲蓋好,竟正好把影碟機給蓋嚴實了,仿佛這塊布料是為了影碟機而量身定做的。
小豪不禁嘆了口氣。
在他的有限人生里,已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似乎以后任誰再離他而去,所感受到的痛苦也不會如頭幾次那般劇烈了。如今面對影碟機的離去,也學會了如何讓自己釋懷,才不會顯得過分壓抑。
他曉得,往后余生,必將目送一個又一個身影的離去,抑或是別人目送他離去。
對此,他做好了準備。
許久,他守在影碟機跟前,已全然不顧時間的瘋狂流逝,就算開學第一天遲到也無所謂了。
小豪甚至有種想要直接曠課的念頭,但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起了身,拎起方才放置在沙發(fā)上的書包,再一次步進玄關(guān),穿上另一只鞋,輕輕推開大門,復又關(guān)上,踱在走廊的聲音愈發(fā)式微而遙遠。
“我以為影碟機還能再撐一會兒?!甭犘『雷哌h了,鞋柜方才惆悵,道。
大門同樣悵然,沉悶道:“前兩天聽它那般咳嗽,就知道是這兩天的了,只不過當它發(fā)生了,又覺得特別不真實,唉。”
“我們還能再撐一段時間,對吧?”鞋柜的語氣很不確定。
“但愿吧?!?p> 隨著一對夕陽紅的感慨,小豪步出樓道,只見天色已大亮,臨近初秋,微風習習,頗感涼意。整個街道彌漫著從早點鋪散發(fā)出來的燒麥的香氣,街道兩邊的人熙熙攘攘卻又朦朧不堪,似乎離小豪很遠。
小豪來到一家早點鋪,剛要對忙活著從蒸籠往塑膠袋里填裝包子的老板開口,只聽一陣鈴聲由遠及近,悠揚而起。
那是高二、高三學生第一節(jié)課的上課鈴聲。
“小哥今兒來得有點晚啊,還是跟往常一樣,一瓶豆奶、兩個粽子、三個燒麥,對吧?”
老板將蒸籠打開,小豪的眼前一片蒸汽騰空而散,再看老板用一只手擎著透明的塑膠袋,另一只手疾快地往里面裝填早點。
“吶,攏共八塊。”
“……謝、謝謝。”小豪付了款,接過早點,和往常上學一樣,一邊往學校走去,一邊檢討自己的無能——還是沒法直視他人的眼睛。
不過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過分地撻伐自己的“不正?!?,尤其是在遇見了新的“家人們”以后,他那憂愁、陰郁而又自我封閉的情緒得到了極有效的緩解。
他掏出手機并喚醒,只聽手機說道:“不用看了,已經(jīng)超過上課時間了?,F(xiàn)在是七點四十二分,你已經(jīng)遲到了十二分鐘?!?p> 小豪淺笑道:“既然已經(jīng)遲到了,那么慢慢來也無所謂了吧?反正也就被扣學分而已,請家長的把戲在我身上沒用?!?p> 手機聽罷,立刻面露哀傷。
小豪則哈哈一笑,“你一個手機,共情能力那么強干嗎?我只是無意識地調(diào)侃了一下,并沒有在顧影自憐啦?!?p> “況且,我跟你打賭,等一會兒去到教室里,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只我一人遲到了?!?p> 聞畢,手機頓時想起來,此前它跟隨小豪去小豪所在的班級……呃,一言難盡。
小豪見手機不再說話,便把它重新放回褲兜里,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來到了一條上學必經(jīng)的小巷。
雖說是小巷,但目測之下還是很寬敞的。令小豪奇怪已久的是這條小巷的路面不同于其他的道路,完全沒有鋪水泥。
一到雨天,路面就會形成一口又一口的“洼池”,小豪猶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跳進這些“洼池”里,激起的水花能讓自己開心一整天。大人們老是告誡小孩不要弄濕鞋子,可小孩毋寧弄濕鞋子,也不能不追求歡樂。
小巷的中央有一棵看似年老的苦楝樹,高聳而又碩大的樹冠,使其底下時常聚集一眾欲要乘涼的街坊四鄰,于遮天蔽日之下休憩自如。如今倒也建起一圈瓷磚,困囿了苦楝樹。
小豪走了過去,坐在苦楝樹底下,動了動腳踝,感受著初升暖陽的和煦,隨后解開一直提在手里的塑膠袋的結(jié)兒,襯著塑膠袋以充當手套,就這么拿起早點吃了起來。
“嗚……”
吃到一半,小豪明顯聽到身后有一陣啜泣聲,不絕于耳,遂疑惑地轉(zhuǎn)頭一瞧,不禁覺得那啜泣像是身后的苦楝樹發(fā)出來的。
“嗚嗚……”
小豪愈發(fā)覺得不對勁,將盛有一半早點的塑膠袋打了個結(jié),跨過瓷磚,一邊湊近那棵苦楝樹,一邊豎耳細聽。
“嗚嗚嗚……對不起,打擾到你休憩了?!?p> 發(fā)現(xiàn)有個人類湊近后,苦楝樹立馬停止啜泣,抱歉道。
“啊、呃,我并沒有在休憩啦?!北话l(fā)現(xiàn)后,小豪甚覺尷尬地搔著頭,“那個,你是在哭嗎?”
聽罷,苦楝樹再次啜泣,不過比之前好很多:“我也不想哭的,可是……我控制不了,就一直哭,一直哭,根本停不下來啊。”
“你先緩緩情緒?!毙『揽丛谘劾铮苁切奶?。雖然他之前怎么著也想不到一棵樹居然也會像人類一樣哭泣,而且還哭得這么傷心,但是現(xiàn)在親眼目睹著現(xiàn)實,又會很快接受這種設定,盡管它是奇妙的。
待苦楝樹的哭聲徹底小了,情緒也稍稍穩(wěn)定了下來,小豪方才溫柔問道:“好些了吧?”
“好多了,謝謝你。”說著,苦楝樹發(fā)出擤鼻涕的聲音,“我現(xiàn)在只要一想到主人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我就……嗚,又想哭了?!?p> “主人?”小豪下意識地問,“你是說你的主人離你而去了?”
“嗯。”
小豪多少有些恍然,原以為這棵苦楝樹是公家的,只是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種在小巷的中央地帶,難不成是跟競選文明城市有關(guān)?現(xiàn)在才曉得,原來是私人的杰作。
“你的主人為什么要離你而去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苦楝樹邊吸鼻子,邊回答著小豪,“不過我最后一次看著他來我這兒乘涼已經(jīng)是去年夏天的事兒了。我當時就覺得他的身體有點不對勁,但還是很樂觀地認為他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p> “我所在的這條小巷的盡頭就是一座涼亭,由于這附近的好幾個小區(qū)的居民樓都是在房改之前分配給了退休的海員,是座名副其實的‘老人村’,所以基本上每每有老人過世,就會在涼亭那兒辦喪。沒成想,昨晚……昨晚來辦喪的對象,竟是我的主人!我這才意識到,他……他永遠離我而去了!”
說完,苦楝樹再一次號啕大哭起來。小豪的頭皮隨著苦楝樹的哭喊而全麻了!
難道說,昨晚哭喪的聲音就來自于這里?而那個過世的老人是這棵苦楝樹的主人?!
之后的半小時,小豪后背靠著苦楝樹坐了下來,見行人匆匆,傾聽苦楝樹講述它和它主人的故事。
“在我還是一株幼苗的時候,就被主人弄來種在這里了。在我印象中,早期好像是有兩個主人,一個為我施肥,一個為我校姿,只不過到后來,那個為我校姿的主人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
“而那個為我施肥的主人,直到前幾年還為我刷漆防蟲蟻,本來像我這種樹是不需要刷漆的,不似榕樹那般,但主人還是為我刷了。依你們?nèi)祟惖乃惴?,我現(xiàn)在年逾古稀,然而我這種樹一般的壽命不會這么長,我之所以能活這么長,全得益于主人的悉心照料。
“剛開始那幾年,我的營養(yǎng)實在是跟不上,樹冠稀疏,樹皮斑駁且脫落,主人全都看在眼里,先是通過嫁接細枝等方式以改善我的光合作用和吸收水分的能力,再來清除四周圍妨礙我往地底扎根的一切東西,包括一個排水管道也給挪走了。
“然后定期給我施肥,直到我的根莖長到土壤的至深處,樹冠茂盛,樹皮亦不再脫落了。最后他還跟管理當?shù)氐娜祟悈f(xié)商,把我方圓五米的地方用瓷磚給圍了起來,立了塊不銹鋼的牌子在那兒?!?p> 聽罷,小豪下意識地環(huán)視周遭,果然有一塊牌子立在方圓五米開外。小豪欠身,拍了拍校褲上的灰塵,步至那塊牌子跟前,只見上面寫著“乘涼佳所,苦楝一棵”八個大字,而底下還有注意事項,大致是不許破壞環(huán)境的警示標語,以及街道辦的署名。
“主人以前經(jīng)常來我底下,乘涼的同時,還會戴著眼鏡,埋頭對著一張白紙,好似在寫著什么……”苦楝樹見小豪盯著那塊牌子看,接著道,“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了?”小豪問。
“那個,可以幫我一個忙嗎?”苦楝樹反問。
“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疵??”小豪也反問?p> 苦楝樹猶豫了會兒,“幫我把那塊牌子拔起來。”
“哈?”對此,小豪整個人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