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不是亡命徒,在這法令嚴(yán)苛且他也并非顯赫貴胄的情況下,殺了人的代價他承受不起。
不管是砍頭還是戴枷流放千里,都代表著他的一生的可能大概率戛然而止。
可狗急跳墻,此時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的常平比任何瘋狗都要兇狠和不顧一切。
那把鋒利的刨刀在一瞬間就切開了后生的皮膚,甚至將其下的肌肉組織都切割開,最后沾著猩紅鮮血破了出來。
常平雖然兩耳嗡嗡,但也聽到了一聲似乎渺遠(yuǎn)微弱了的慘叫。他手一松,刨刀落到了地上。
常平搖了搖腦袋,趕緊雙手撐地,要爬起來逃跑。
他一抬頭,淚水模糊的扭曲視野中看到后生還捂著胸口跌倒在地,而又有一人走了過來。
那個中年男人手持著一條扁擔(dān),舉過頭頂猛地朝常平的頭部劈砍下來。
常平趕忙四肢并用,連滾帶爬地躲開了這一擊。
他腦子還沒被打傻,知道在這條道路上是不可能甩掉這幾人的。
常平狼狽地翻出道路,在黃草泥土中爬行,身子一翻就往著河邊滾落了下去。
這一路邊土坡很陡,常平?jīng)]有經(jīng)過過多的緩沖,硬生生地摔在了河邊堅硬卵石上。
這一下狠摔如同方才那后生揮出了無數(shù)拳砸在了他身上。常平在劇痛后,腦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失去了意識,直接摔蒙了。
他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了,臉上很快爬上了嚇人的彤紅色,眼中血絲密布。
可還好,他的腦袋沒有直接磕在石頭上,終于懵了一陣子后緩了過來。
他回頭一看,那一對夫婦在陡峭坡上探頭畏足,而那被常平劃傷的后生已經(jīng)滑了下來。
常平知道,他如果落在這受了傷后憤恨無比的后生手上,肯定會生不如死。他劇烈喘息了幾下,拼盡全力支棱起了身體,朝著河水中沖了過去。
他腿腳一涼,已經(jīng)浸沒入了淺水中。而前方的河水幽深無比,還不知道有多深。
常平是會水的,但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進(jìn)入不明深水區(qū)也很危險。可他已經(jīng)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地要游過河水甩開這些人。
當(dāng)他的腰部也浸入到一片寒冷中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追來的后生臉上除了兇狠猙獰,沒有絲毫懼色,直接往河里追了過來。
他也是會水的。
常平覺得他們這兩人如今的行為,已經(jīng)是在賭命了。
終于,要毀掉自己了嗎?
常平突然聽到了一陣“咔擦咔擦”的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音。
最奇怪的是,這聲音是從他身體里面?zhèn)鞒鰜淼摹?p> ?。???
常平一時間忘記了逃命,楞在了原地。
這玻璃破碎般的聲音響了一陣,“咔擦咔擦”聲不停,到最后化作一聲巨響。
“砰!”
這最后的聲音,如同是一塊玻璃裂紋擴散到最后,徹底爆裂開的聲音。
常平在這最后一聲,終于察覺到了,這聲音是在那兒發(fā)出的。
他的喉嚨。
這聲巨響后,常平心里如同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心中悲涼無比,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這種感覺,比親人愛人分離還要痛苦難忍,甚至感情上比砍下一條胳膊或腿還要慘沮,就像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此剝離開來。
他感覺到了臉龐一道溫?zé)崴髁飨?,到了嘴角,苦澀無比。
他甚至不自覺地流淚了。
他也在下一秒,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
他感覺自己在一瞬間長高了十幾厘米,眼睛離水面的距離一下子被拉長了。
常平驚訝無比,又看到了水光涌涌中自己的臉一陣波動變化。
待終于看清楚后,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張臉上滿是驚駭欲絕和難以置信。
水面上映照出的臉并非程楊的中年滄桑面容,而是變化成一張年輕青澀的面龐。
這張臉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濃眉粗目,鼻梁高挺,臉型方正,雖然稚嫩,但看起來竟隱隱有著剛強的威勢。
第三張臉!
這張年輕的臉不是他常平原有,也并非程楊的,卻出現(xiàn)在了他的頭上。
陌生的面容連同這陡然高了十幾厘米的身量,常平只覺得自己似乎瞬間換了個身軀。
連我這身子,都是假的嗎!?
常平難以置信,只覺得又一篤信的事物被打碎了,幾近崩潰。
他還能相信什么?
他甚至不敢確定自己的所謂前世,那個暴斃在圖書館的大學(xué)生究竟存不存在。
都是騙局!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常平覺得一股冰寒冷意通過那手傳遞了過來。
這寒意森冷無比,沁膚蝕骨,常平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他身子似乎被凍僵了,艱難地回過頭,近在咫尺間看到了那個被他劃傷的后生。
他的臉,竟變得慘白浮漲,水跡淋漓,如同早在這河水里泡了無數(shù)年了一樣。
他張開口,一股水腥寒氣噴吐了過來,似乎說了一句話。
常平卻沒有聽清楚,很快被他用力一把抓得身體失去了平衡,跌倒在了河水中。
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背,將他死死地摁在河水中浸泡,掙脫不得。
常平在劇烈地翻騰掙扎無果后,漸漸失去了力氣。腥冷河水從他的口鼻處瘋狂涌入,灌涌進(jìn)咽喉肺部,窒息的巨大痛苦讓他眼睛都快瞪爆了,終于昏死了過去。
常平在湍急河水中沒有了動作,只有手腳無意識間隨著水流微微搖晃,如同一具溺死的尸體。
……
常平再度醒來時,換了一身衣裳,躺在暖烘烘的被窩中。
這種感覺讓他的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他的嘗試又失敗了。
又是在昏迷后回到了家中。那個女人又把他撿了回來。
他真的逃不掉了嗎?
他透過窗戶看了看外面坐在藥灶火旁的女人,眼中迷茫。
他想起了昨晚,在他瘋狂奔跑后在火光邊緣顯露的模糊身影。
并非一具骷髏,而是個女人的體型。可那張臉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界中影影綽綽,他沒能看清楚。
是你嗎?
那個隱匿黑暗中,不停地發(fā)出“咚咚咚”腳步聲的可怕東西。
為什么呢?
……
女人捧來了藥汁,要常平服下。
碗沿滿是細(xì)小缺口的瓷碗,里面盛著深棕近黑的藥汁,在微微搖晃中水面亮光流轉(zhuǎn)蕩漾。
滿腹疑問的常平,對于這碗藥汁,也不再信任。
一個欺騙他的女人,每晚這般大費周折,煎熬出的藥水究竟會有著什么樣的功效呢?
這所謂的定魂藥,真的是為了治療他的失魂嗎?
他抬頭看了看她。
憔悴消瘦的面龐,顯現(xiàn)了她日夜辛苦的勞累。她的眼睛因為眼窩深陷,顯得又大又亮。此時這眼中,滿是等待他喝下藥水后治好病癥的期待和真誠。
常平喉頭微動,終究是接過碗,仰頭喝了起來。
這次他如同作死一般細(xì)細(xì)地品了下味道。一瞬間大腦似乎都被這極苦味道沖暈了,苦得臉上肌肉牽動,顯出扭曲猙獰。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次他嘗出了極苦背后遮蓋住的絲絲腥甜。
女人的居心叵測,這藥又占了幾分,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常平喝完藥,起來看了看壇中的小芝。
他這次很不禮貌,沒有“敲門”,而是直接將壇蓋掀了開來。
小芝瞇著眼睛仰起了頭,臉頰氣鼓鼓的,似乎生了常平的氣。
你每天又在這壇中的黑暗里,干些什么呢?
你們都在黑暗中隱匿。
單我一人在光亮下赤身裸體。
你們的敵人看得到。
我的敵人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