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溫不熱的點心,和在言青川看來冰鎮(zhèn)過了頭的楊枝甘露,在列車駛出南京站的棚頂,逐漸完成加速時,被笑容甜美的列車員送到了座位上。
齊藍在車廂連接處打電話,并不在座位上。
她屁股稍稍離開座椅,向后擰過身子尋找他在轎廂左右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齊藍站在自動門的拐角側后,如果不是車廂搖擺,或者他調(diào)換身體重心,從言青川的角度,很難一眼就找到他。
看起來不會是個很快就能掛機的電話,她把兩人桌上的雜物壘成一摞,最底下是齊藍的小筆記本電腦,然后是比電腦尺寸再寬出一截的劇本夾,她自己的記事本,一根筆和空了的保溫杯。
帆布袋性能優(yōu)越的容量,正好就把東西一股腦兜進去。言青川把袋子豎在靠窗的扶手變,小心不讓電腦磕碰到。
她又回了一次頭。一直背對車廂的齊藍,恰巧也往門邊挪了半步,透過靈敏的開合門向里望。原本無甚焦點的視線,在對上言青川的瞬間,變得清晰。
像一幀幀被拉片的影像,眼眶由松弛到束緊,眼角隨著肌肉牽動,擠出細密的紋路,嘴唇還在飛快地動著,眼底卻說著完全無關的臺詞。
言青川覺得自己笑得一定很丑,顴骨的肉把眼睛擠得沒了空間,希望張得太開的嘴唇,不要把牙齦也給豁露出去了,幸好牙還算整齊白凈,或許可以些微挽救一點。
“下午茶來啦!”
她從椅背后舉高楊枝甘露的杯子,無聲地示意齊藍。
他幅度很小地頷首,指了指手機,看嘴型,說的應該是“馬上”。
言青川聞言回過身坐好,沒再做催促。挨個把外賣盒分擺在兩張小桌板上,又一左一右地立住兩杯飲品。乳白色半透明的飯盒內(nèi)壁,蒙著一層細小的水珠,隨著車廂輕微的搖擺,聚合到一起,終于懸掛不住,砸在不知道是蝦餃還是燒賣的陣列里。
她把外套往肩膀上攏了攏,整個人陷到扶手里,假畫片般的窗外景致仿佛有催眠的效果。
齊藍顯然不能如他說的那樣“馬上”回來,言青川動作幅度很小地從座椅縫隙里,又回頭看了一眼,直到此時,才隱約有“他是個當紅藝人經(jīng)紀人、影視公司老板,其實非常忙碌”的認知。
冷氣有著很頑強的意志,希望把整架高鐵變?yōu)橐惶恕把﹪熊嚒?。言青川被自己?nèi)心戲的比喻逗樂了,按原樣把外賣盒收回紙袋里,希望能稍稍留住本就不熱乎的食物的熱乎氣。
出于對“這頓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上”的認知,她從布包里掏回記事本和筆,打算為即將開始的探班采訪,捋一下文章結構和信源選擇。
展開的筆記本被橫過來,一條黑色的筆印從中間貫穿到底。左側頂頭寫下“單廣笙”,右側靠分界線寫下“《作傳》”。
導演,在右半邊“《作傳》”底下,言青川寫下兩個字。冒號,待定,她緊跟著把這一欄補充完整。
言青川當然早早通過Amy,問過是否能約到一場導演專訪,而導演也早早明確回復“暫不接受采訪”。
很自然,言青川是應主演單廣笙的邀請,來為他“做書立傳”的,采訪導演的目的也不過是為單廣笙的稿子多一些素材,雖然實際上也是為電影做了曝光與宣傳,但其中微妙的差別,精明的從業(yè)者不會察覺不到。
“但我覺得到了現(xiàn)場,有大把機會可以聊兩句的”,Amy在轉(zhuǎn)達導演拒絕專訪的信息時,這樣安慰言青川,“導演其實很開明很西化,沒什么架子,大家常湊在一起講戲,吃飯也不搞特殊,你覷著機會在有廣笙的場合聊聊,就有了”,她意有所指地支招,“而且允許你們來探班,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信號,無論如何電影還是要宣傳的,劇組本身也有了紀錄片組?!?p> 拿不到導演的評價,當然是個缺憾,但如果情況真如Amy所說,導演“很開明很西化”和劇組打成一片的話,能觀察到他們互動的場外信息,比原文評價引述,或許來的更生動,更有說服力。
因此言青川對于導演的拒絕,并不是特別沮喪,甚至更多的是理解。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里,需要保持一定的“藏”,以及“混亂”,而接受采訪,顯然是另一個大腦區(qū)間負責的事。
她暗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打擾到任何人以及電影運作/進程,所有工作的前提都應該建立在此之上。
“兩人相處模式”、“講戲與聽戲”、“生活互動”、“導演的劇組氛圍”、“休息日制度”,言青川在“導演”欄之下,分出幾個層級,其中“講戲與聽戲”和“休息日制度”又被一根線,鏈到右側還空白的“單廣笙”頁,標注出“悟性”與“對演員的影響”兩個敘述側面。
不過單廣笙在和她零碎的幾次聊天里,提過的燈光組,言青川在“導演”正下方又寫下“燈光組小男孩”的字樣,“這個要重點聊聊”,她自言自語地畫上兩道橫線。
再起一行,“演員”。
第三列的關鍵詞后依然有幾個層級。按照目前《作傳》對外釋放的主演信息,定妝照等等物料來看,“彭斯”是除了單廣笙外,戲份最吃重的角色,作為“歐麥”的書童(但言青川猜測是介于侍女和書童之間的定位),她應該會跟全組。
彭斯可以說是16-22歲區(qū)間內(nèi),無論是長相演技還是人氣,綜合評定都是top的新星。當然,所謂16-22歲,是言青川自行劃定的區(qū)間,鑒于現(xiàn)在的女孩長相風格普遍早熟,16歲就足夠駕馭20以上的角色,而真的到了20出頭,又想青春期拖得更長些,多愛出演高中生人設……所以16到22,足足差了6歲,但市場上的競爭覆蓋,卻大體是相同的。
剛剛18歲,大二,臉偏短,但足夠立體,五官甚至稱得上凌厲。好在嬰兒肥還沒完全褪走,飾演聰明伶利又不失天真狡黠的書童,恰如其分。
這會是個很好的采訪和觀察對象,沒有完全形成世故,大學生的年齡,好動好玩,容易敞開。但童星出身,也許在見地與談吐上會有短板……
不過她很快又打消掉這份擔心,實際上,言青川對彭斯頗有好感。早年間幾部戲里演“閨女”時就注意到過,只覺得這副長相風格,撒嬌撒癡地扮小女孩,太可惜了。很快彭斯就從“閨女”的戲路里拔了出來,在幾部風格偏暗黑或是現(xiàn)實主義的類型片里作配角,每個人物都有一定演繹上的復雜性和厚度,她交出的答卷也相當出彩。
是個有追求有野心懂上進的女孩。
言青川在“彭斯”兩個字下,點上兩個空心圈。
以及按拍Amy上周末給她同步的拍攝通告,目前的拍攝進度應該還有……
“怎么不先吃”,齊藍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然后一個天藍色的身影闖到言青川的余光里。
她側過來看他,奇妙地覺察到他身上還來不及收斂干凈的,怎么說,混合了商務和冷淡的氣質(zhì)。
“等你一起”,言青川幫著正往外拿飯盒的齊藍,把食物一樣樣擺整齊,“誰知道錯估了齊總的‘馬上’和我們普通人的‘馬上’里的時間差”,她猛吸一大口楊枝甘露,打趣地說。
飯盒內(nèi)壁上的水珠,早匯合到食物表面,又順著晶瑩的糯米表皮滑下去。
“抱歉,事情有點多”,齊藍拿過一個飯盒的蓋子,一舉附贈的紙巾擦拭干凈,又拆開一雙筷子,遞給言青川,“先吃?!?p> 蝦仁還有些微溫,保持著應有的彈性,盡管還是不怎么餓,但她吃得也頗為滿足。
“在整理提綱?”
言青川順著齊藍的眼神注意到自己攤開的筆記本。
“嗯,找一些可能的切入點和素材點,列出來怕忘了?!?p> “可以嗎?”,他指指筆記本。
言青川放下充當飯碗的盒蓋,把筆記本遞給他,再順勢夾起一塊排骨,又把盒蓋舉回到嘴邊,“可以嗎?哈哈哈,果然是個香蕉人?!?p> 齊藍笑著搖頭,仔細看過一遍言青川不算復雜的草圖。
“齊總對小人的提綱有什么指示?”,三兩口其實就飽了,她放下筷子,從包里抽出齊藍的筆記本,還給他,“您覺得還需要加點什么,來體現(xiàn)單演員的英明神武?”
齊藍把筆在開折頁別好,合上,把筆記本直接擱到了言青川跟前的小桌板上。
“怎么敢干涉言老師的創(chuàng)作”,他笑得別有深意,“導演采訪待定?”
“對”,言青川狐疑地看他,“Amy姐說的,導演說暫不接受采訪。你出面就能約到嗎?”她眼睛刷地一亮。
“這樣”,齊藍習慣性地屈指在什么物體上敲,比如現(xiàn)在是兩人之間的扶手,“不正式的采訪可以嗎?”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