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青川在征得各方同意后,找了幾個奇崛的角度拍下單廣笙的老妝扮相。脖子、嘴角、一只掛著蓬松眼袋的渾濁的眼和蠟黃的額頭,她一張張劃過相冊照片,觀感在不適與過癮之間來回切換。
拆卸假體比上妝還麻煩,單廣笙身邊足足圍了5個人,細分到不同部位環(huán)節(jié),遠近不一地站著。調(diào)卸妝藥水的助理捧著一只碗,跟在拿刷子的老師身后,兩人都戴著兩層口罩和外科手套,眼睛熏得有點紅。一條條“皮肉”從單廣笙臉上拆解下來,被另一個助理小心翼翼地端過去浸到清水里,先用毛束極軟的小刷子掃一遍,再捏出來用干凈的棉布按干水分,由鑷子夾著,放回專門的分格容器里。
言青川上前幾步,對著一張薄薄的鼻頭,拍了張照。
毛發(fā)部分又是另一隊人負責。另一碗看著不那么刺激的藥水,移除掉單廣笙眉尾附著的一層暗黃色的皮,一指寬的皮上,不整齊的毛發(fā)向各個方向發(fā)散,越邊緣越淡漠,像被刀鋒切斷過一截。
最輕省的反而是頭發(fā)。松掉幾束壓過發(fā)際線的膠條和發(fā)網(wǎng),原本濃密干爽的頭發(fā)很快恢復彈性,向天空盡力延伸。
單廣笙一動不動地盯著鏡子,看自己從老邁回歸青春。
“什么感覺?花兩個小時就能看完自己的一生?”言青川給他發(fā)了條消息。
藥水的氣味相當惱人,她走出化妝間,到院里找了個空置的竹椅,拖到避光的廊下坐好。隱約已到黃昏,連日光都有了遲暮的溫柔,早前涌進偏院的人都散得差不多,極動與極靜的境遇,也不過短短幾小時。
走廊深處由遠及近,有落點很輕的腳步聲,言青川手搭涼棚回頭看過一眼。
“春枝姐這是要去采風?”春枝手里纏了幾圈相機背帶,換了雙深色運動鞋,底看起來很厚實。
言青川對數(shù)碼產(chǎn)品一貫不靈,看不出她腕上這只比手掌大不出多少、線條簡潔沒有多少凸起的長方形盒子,到底是什么級別的設(shè)備,只覺得春枝姐這一身打扮氣質(zhì),甚至閑閑的握相機的姿勢,都帥得不得了。
“你晚上要和他們聚餐?”,春枝姐點點頭,問了句旁的。
“是呀,您不一起嗎?”
“小年輕的活動,我就不參與了,睡得早不掃你們興”,春枝姐抬抬眼皮,從包里掏出一頂軟布帽子。包面是刺繡的一支桃花,暗合了她的名字?!斑€早,你有沒有精神陪我去江邊走走?當當模特?”
“模特”這個詞讓言青川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她從搖椅上站起來,伴著吱吱呀呀的響動,“陪您走走,說好了呀,我就是個參考?!?p> “哈哈哈”,春枝姐摟住言青川的腰,再捏了捏她的胳膊,“慌什么,你在這是要待到周幾?前頭準備工作多著呢,又不是明天就定了是你上?!?p> “是哦,我后天就溜了,可不就逮不著了嘛”,春枝的話給了她新思路,“導演也太任性了,原本還想著放飛自我的藝術(shù)家很可愛,得?!?p> 兩人一前一后邁出宅子。今天一天組里都不忙,是難得又順又從容的日子,往外的一路上跟她們打招呼的人不少,不是在慢條斯理地收尾整箱子,就是湊一塊抽煙閑扯,而且晚上開小灶聚餐的似乎不止單廣笙招呼的這撥,不少人在商量晚上要不要走遠點搓一頓。
“老李應(yīng)該一開始就打算找個非職業(yè)演員來演這個角色的,你就是撞上了,最近老在眼前晃”,她們繞過小樓,從一條被雜草垂枝掩映根本看不到走向的窄道,直通到斜坡邊,離江邊還有百十來米的距離,春枝按了幾下快門?!岸夷阈蜗蟛诲e,也不過瘦,適合”,她調(diào)轉(zhuǎn)鏡頭,取景器里出現(xiàn)言青川微紅的臉。一天下來,鼻頭的妝脫得斑斑駁駁,和臉頰連出一條緋紅的引子。
言青川不好意思地翻手擋住臉,這么直白地面對鏡頭,未經(jīng)訓練的普通人總會不自在,她往前快走幾步,“被您拍我都這么緊張了,根本不行?!?p> “你的顴骨不算集中,面中部反倒是鼻子格外突出,上鏡拉寬后看,會顯得面部留白更多”,春枝低頭看成像,抬腳跟上。
“姐,您再分析下去,我前三十年所有的自信就全被您抽干了”,言青川聽得全身發(fā)燥,臉上是壓不住的脹紅,她趕緊又往前小跑,拉出距離,怕被拍下更多狼狽。
“但是你白,眼睛鼻子人中都相當大氣漂亮,是老李,應(yīng)該說是我們這輩人喜歡的面相,有福氣,演個豁朗懵懂的村姑,正好。真要那種緊窄集中的小臉,反而和情境不合了”,春枝看出言青川的微惱,好笑地走過去拍拍她,“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漂亮嗎,能被我這幾句話就抽干?你這張臉,畫上濃妝,不知道多美。”
言青川覺得更燥熱了。她扭著身子從春枝姐手里逃脫,“您開個班吧,教直男怎么說甜言蜜語。李導有您,真是一個頂仨。”
“哼,小齊確實是該有人教教他怎么說話”,春枝一步越過去,找了處看著好下的角度,踩著斜坡上草面較少的地方往下走。
成群的細蚊子在半空轉(zhuǎn)圈,發(fā)射它們內(nèi)部才懂的信號,言青川攏了攏防曬外套,想把脖子給藏進去。臨近江灘,金黃以更加囂張恣意的姿態(tài)鋪滿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她下意識想避開,又舍不得。臉頰的紅暈在此時有了解釋,她壓下少許害羞,話在舌尖懸了懸,“那您教他唄”,說完并不看春枝,背著手繞過蚊群。
說到齊藍,言青川胸腔里又像吹起氣球,滿滿當當?shù)摹K贸鍪謾C拍了張落日余暉,“和春枝姐采風看夕陽”,她寫。
齊藍的對話框被各種人和群消息壓到后面,她翻過一屏才找到。
其實兩人中午還才聊過各自的伙食,言青川向上默掃了眼他們這兩天的記錄,甚至比他在劇組時聯(lián)系還多些。但或許是知道這個人并沒有在近旁,兩人有著無法同步的細節(jié)與情緒,這樣的聊天就顯得那樣不夠。
“也分享給你”,她加上一句。
春枝姐在那邊叫,言青川收起手機跑過去。
“你站在這里,臉沖江”,春枝姐半蹲,一只眼瞇著,另一只對在取景框上,“我懶得跟那種沒悟性的直男對話,除非他付我學費”,又是幾聲快門響,“不然哪兒那么容易?!?p> 言青川聽話地定好,對著江面,盡量放松肩膀,“您就說說唄,他到底怎么惹您了?不用給他留面子,您放心說,我準?;仡^嘲笑他?!?p> “你這妮子”,春枝姐指揮著往左邊挪,“你蹲下,身子再側(cè)過來一點,臉,對,臉再轉(zhuǎn)向我,收下巴?!?p> 又是一陣快門。
“老早之前了”,圍著抱膝蹲地的人轉(zhuǎn)了小半圈,春枝最后大逆光來了一張,才招呼言青川起來,“小齊還剛跟著老李回國,比現(xiàn)在可不知道嫩到哪里帥到哪里去了。我以為是老李從哪兒挖出來的好苗子呢,長得用你們年輕人的話就是,可什么可什么,我看著稀罕唄?!?p> “您說清楚,可什么可什么呀”,言青川笑得不行,蹲在地上不起來,“哎呀,那我虧了,都沒見過他這么鮮嫩的時候?!?p> “毛頭小子,有什么好虧的”,春枝姐也笑,伸手點了點她,“那會他就站在老李身后,話少,我就瞧著這孩子俊啊,而且性別感很模糊,正適合我那會剛做出來的一套衣服?!?p> “女裝?”她眼睛瞪得像銅鈴。
“男裝,羽化登仙而已”,春枝抬起下巴,淡淡地說。
言青川默了片刻,“然后呢”,她問,“您讓齊藍穿了?”
“穿了”,春枝姐也默了默,“但是全程臭臉,還挑刺兒,說這個制衣技術(shù)在那個朝代還沒出現(xiàn),顏色飽和度也不會有這么高,繡花的紋路是對的,但是排布不對,總之擺出一副人鬼莫近的表情。那會,什么性別模糊,根本沒有,純直男,都快直斷了?!?p> 從“臭臉”開始,言青川就揪著草拍地笑。她完全能get春枝姐一腔熱烈被澆滅的抓狂,但是更好奇“直斷了”階段的齊藍到底是什么模樣,“肯定有留底吧,造型?”她張著嘴,就等春枝姐點頭。
“老李那應(yīng)該有”,春枝流露出點大仇得報的表情,“你哄哄他,說答應(yīng)他試戲,把照片弄出來?!?p> 言青川狐疑地看她,撣了撣褲子站起來,兩人沿著江灘往回走。
“我覺得您在套路我。”
“小姑娘,沒點犧牲怎么能有收獲”,春枝老神在在。
“那再然后呢?我看他對您現(xiàn)在可恭敬了,您后來怎么治他的?”
“人嘛,總會成長的。齊藍就成長得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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