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拋開所有的誤會，事情當(dāng)然不復(fù)雜。當(dāng)然，我們要先站在趙老六的角度復(fù)盤一下。
一個多月以前，趙老六從林德箭手里以二十四兩銀子的價格買到了一根不錯的象牙，準(zhǔn)備作為禮物送給州牧大人的母親，想以此打開自己在州城里的高層人脈圈子。他猜到林德箭有第二根象牙，但沒猜到林德箭會將它直接賣到了州判的手里，這種下了倒霉的根源。
剛開始，他借著州牧大人贊賞的東風(fēng)風(fēng)光了小半個月，在易州城的一些上層圈子里小露了一把臉，然后準(zhǔn)備趁熱打鐵拿下意中人的傲嬌父親。本來一切都挺順利，他在州城里的房子、店面什么的早兩年就齊備了，就等那胖老頭點(diǎn)頭了，只可惜一夜之間他成了笑話，被州牧大人點(diǎn)著名罵了一頓。
趙老六莫名其妙的栽這么一跟頭，趕緊各方打聽原委：卻原來是壽宴過后不久的一次州官小聚上，州牧大人說起了州判大人的一件糗事，把人家鬧了一個大紅臉，好不得意。然后又拿出那根趙老六送去的大象牙，各種顯擺。邊兒上有官員拍馬屁問這寶貝出處，州牧大人也不隱瞞，就說了這是來自西邊兒驚云鄉(xiāng)穆唐村的賀壽禮物。州判大人一聽這地名挺熟悉，細(xì)想原來自己新收那根寶貝不也是兒子從那邊買過來的？趕上這會兒跟州牧斗著氣，就馬上派人取來了自己的那根，輕飄飄的一句：“哎呀正好，本官這里也剛好有一根驚云鄉(xiāng)的象牙，莫不是這兩根還是一對兒的呢？哎呀呀，方大人，本官這一不小心可撿了你一個便宜啊，哈哈哈……“
簡單點(diǎn)來說，就是趙老六當(dāng)初買象牙的時候的擔(dān)心成真了。他確實(shí)想過假如哪天兩根象牙湊到一起的話，會讓州牧大人不高興，懷疑自己的誠意。不過當(dāng)時覺得林德箭會把另一根象牙當(dāng)傳家寶傳下去，畢竟山村里難得有件這么值錢的物件兒，而那會兒的林德箭也是死犟死犟不松口，他也就沒有過多堅(jiān)持了，不料這埋下的禍根果不其然爆發(fā)了。
對高高在上的官員們來說，說說誰、罵罵誰不過是隨口的幾句話，無關(guān)痛癢。但對于底下的人來說，那就是一種風(fēng)向！就比如這次的趙老六，半個月不到經(jīng)歷了這么一出，還沒有沒領(lǐng)略夠山巔的美好，更沒有來得及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就被一巴掌拍了下來，心里自然是憋屈得不得了。于是，打聽清楚原委的他當(dāng)天下午就抱著一個大酒壇子趕著馬車要回穆唐村。所幸是老馬識途，半路已經(jīng)醉過去的趙老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自己家院門口了。
然后？
然后就是一個重口味的高潮來了。這個喝得晃晃悠悠的酒蒙子把壇子里剩的酒往自己頭上一澆，覺得清醒一點(diǎn)兒了，便門也不開扶著墻到鄰居家的糞池子里裝了一壇子穢物，兩手抱著晃悠到村西頭的林德箭家。那會兒院墻還沒有圍起來，也留有專門進(jìn)出的路，這家伙就晃晃悠悠地挑了一個最大的房間，把酒壇子就地一摔……
再然后，在邊兒上守夜的王家老頭子被驚醒，抄起一根木棍攔著他，一時還沒有認(rèn)出來是誰，就覺得渾身臭烘烘的太惡心。趙老六嘴里還嘟嘟囔囔的“你少管閑事，林德箭這孫子這次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啊啊……”王老頭這會兒已經(jīng)徹底醒了，掄起棍子就往趙老六身上招呼：“死龜孫子，你這是干的啥事？我打死你個不要臉地……”
于是趙老六真的醒了，在旁邊兒的雜物堆上打了兩個滾之后，又一不小心把王老頭推了個四肢朝天便逃之夭夭，跑到村西南的水塘里給自己涮了兩遍，才偷偷摸摸地往家走。
卻說王老頭爬起來后沒見到那個臭哄哄的混蛋，就撿起地上的一把榔頭往趙老六家里去，卻發(fā)現(xiàn)那邊們還在鎖著。心里還想著可能是別人，又不知道是誰，坐在院子里生了半宿的氣。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循著臭氣、糞水印子又找到了趙老六鄰居家，又到趙老六門前一看，呵，從里邊閂上了！哪里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只是里邊兩只狗叫得煩人，趙老六又裝孫子不應(yīng)腔，罵了幾句后就只好氣哼哼地回家換衣服。
再再然后？王老頭天天早晚來門口罵街，到第三天趙老六忍不住了，主動跑到工地上想道個歉，卻又被里邊的木工師傅、幫工的以及王老頭一頓狠罵，差點(diǎn)兒又打起來，才知道那一灘糞水惹了木工的忌諱，害他們又得另外多做近半個月的工。只是這里邊的規(guī)矩趙老六不大清楚，感覺是專門過來挨欺負(fù)了，于是又大鬧一通后直接騎馬去了州城。
好吧，其實(shí)到這兒，趙老六內(nèi)心也沒有覺得是什么大事兒，一群小人物而已。
到了州城，跟那邊的朋友閑聊時候聊到了那個能直接把象牙賣到州判大人手里的土包子，才知道那家伙已經(jīng)多次進(jìn)出高衙內(nèi)的私人小院兒，還跟宋府的宋云志交情好的不得了，幾乎天天膩在一起的樣子，這才明天自己的麻煩大了。
高衙內(nèi)是徹徹底底的把自個兒當(dāng)土包子的，他趙老六在州城專門跑山貨生意近十年，都沒有跟那位遞上過話。而宋大志真名宋云志，他是知道的，不過兩人平時也沒有太多交往，大概是“同行是冤家”吧。不過雖然宋家勢大，倒也沒有刻意打壓他趙老六，甚至偶爾還能幫他介紹一兩嘴。趙老六知道，這位“大志兄弟”不止穆唐村這一個收貨點(diǎn)兒，一兩個月才去穆唐村一次，估計(jì)手里的生意大著呢。
土包子林德箭跟這兩位大爺交好，自己卻在老家鬧這么一出，雖說心里還是覺得委屈吧，倒也不敢怨誰了——做生意嘛，想好好賺錢誰還能不受點(diǎn)兒委屈了？不過就這么回去的話面子上還是感覺過不去，于是就在州城里多待了幾天，當(dāng)然也是偷偷找機(jī)會跟意中人見面了。好在是經(jīng)過州牧老爺?shù)囊惶嵋凰ぶ?，那位胖老頭似乎也不怎么強(qiáng)烈反對了，這讓趙老六心里舒坦了幾分。
只是誰能料想，土包子林德箭竟然在一群衙內(nèi)的打獵比賽中幫高衙內(nèi)奪了冠軍！這妥妥的以后是各個大小衙內(nèi)心中理想型的座上賓啊……
而且，據(jù)說，那位也已經(jīng)在州城里買了宅子，花的錢比自己的都多……
于是，得到消息后的，趙老六就拍著馬兒回老家了。到家后立馬到幾位“老字輩兒”的家里，請他們晚上到自己那兒喝酒，吃菜，想辦法化解“怨氣”。
誰他娘的能想到，“易州箭神”的怨氣這么大，當(dāng)天晚上就直接來動手了。
……
四爺爺姓穆，這是穆唐村的大姓。老爺子年紀(jì)大輩分高，也是真心愿意幫助村里孩子們調(diào)解調(diào)解矛盾，而且說話也比較公正講理，所以很是受人尊敬。這不，這個時間本該有四五個人過來趙老六家喝酒的，這里只坐了他一個。其他幾位，不知道是還沒有到，還是已經(jīng)去村頭酒肆喝酒去了。
不過這會兒吧，老爺子也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趙老六顛三倒四地說完，還是一言不發(fā)。
當(dāng)事人兒當(dāng)面坐著呢，還沒有發(fā)話，老爺子有勁兒也使不上啊。
這不是在酒肆里幾個人在一起瞎扯淡，說什么都無所謂。但趙老六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故意的，話說得顛三倒四的，扯了好一會兒才算扯明白。若不是因?yàn)榇鋬哼€在身邊坐著，林德箭就要先把他打一頓再說了。不過這會兒心里還是記掛著“孩子”問題，所以越看趙老六就越心煩。
只是自己剛剛到家就沖了過來，家那邊兒什么情況還沒過問，就知道這個酒蒙子過去搗了兩次亂，惹得王老頭挺惱火的，再具體的就不知道了。又有穆家老子輩兒在邊兒上坐著，便懶得跟他閑扯。于是拉著翠兒起身：“趙老六，今兒晚上你喝多了，我就不多說什么，有什么事兒到明天咱一并解決了。你最好是準(zhǔn)備一個合適的說法，不然別說我姓林的讓你下不來臺！四爺爺，我們先走了?！?p> 四爺爺終于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沒多大事兒，都是自己村里人，還能把你吃了不成？你去睡會兒醒醒酒吧，我明天再過來?！?p> 趙老六從椅子上滑下來：“四爺爺啊，你可別忘了的趙老四……”
趙老四也是之前在這附近收山貨的，那時候宋大志還沒有過來，驚云鄉(xiāng)周圍的山貨生意都是他們倆把持著。趙老四住在牛頭村，趙老六就住在這里。
那是大概八九年前吧，林德箭的父母失蹤了兩三年，他天天往山林子里鉆，不愛往人群里去。
據(jù)說那一天，翠兒丫頭因?yàn)榇蛩榱藘蓚€盤子被她娘一頓教訓(xùn)，賭氣跑到山林子里。不過因?yàn)橐宦泛紒y想的亂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這時候遇上了收山貨回來的趙老四。趙老四看她一個小姑娘蹲在林子里的岔路口哭得梨花帶雨，又了解到這是隔壁村的孩子，就拉著她往家走。
然后？一個俗套的英雄救美。跟在小姑娘后面許久的“野孩子”一弩箭把趙老四的手掌釘在牛車的車輪上，然后從樹上滑下來，一把土灑在趙老四的臉上，趁機(jī)拉出被嚇壞的小姑娘。
俗套嗎？也許吧。不過，反正小姑娘沒這么覺得。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從此以心相許。
當(dāng)然，這是后話。然后是，王老頭叫了一群人到牛頭村討說法，被那邊的里正和幾個老頭子和稀泥打發(fā)回來，然后掛著包得像熊掌一樣的左手的趙老四過來賠了點(diǎn)兒錢，又請穆唐村的一群糙老爺們兒喝了一場大酒，這事兒就算完了。臨了趙老四還舔著臉對王老頭說：“心月年紀(jì)再大點(diǎn)兒的話，我花多少錢娶她過門兒都愿意?！?p> 王老頭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翠兒更是嚇得哇哇哭，跑著回家找林德箭了。林德箭本是作為“英雄”要上桌的，卻被趙老四以年紀(jì)小不能喝酒給攔住了，當(dāng)時在王家院子里吃著王大娘專門做的一桌子菜。眼見翠兒哭著回來，聽說趙老四還在當(dāng)眾耍流氓，提著機(jī)弩就沖到村頭酒肆了。只是趙老四一起的幾個人已經(jīng)被村里人打出了穆唐村，不知道走到哪兒了。
接下來，牛頭村的趙老四經(jīng)歷了一場一輩子都不愿意再經(jīng)歷的“追殺”：不管是吃飯、趕路還是上廁所，不管是在家還是在收貨路上，隨時隨地可能飛過來一只弩箭。也沒有真正傷過人，但確實(shí)是太嚇人了。手里的饅頭吃著吃著，飛了？包子吃著兩口，散了？趕路的時候一只弩箭擦過牛角，牛受驚了？最慘的是一次在野外大便的時候，一只弩箭自后飚來，就釘在眼前，趙老四幾乎都能感受到箭身的震顫，屁股上后邊上更是一片黏糊糊的，別提多嚇人多難受了。
偏偏這小子給錢不要，講理不聽，想動手還追不上打不過，甚至想離開牛頭村往縣城跑都跑不了——往那個方向去跑就直接射斷牛蹄子！就這樣三個月之后，在廢了六頭牛兩匹馬之后，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硬生生地被搞崩潰了，背著兩根藤條跪倒林德箭家門前，又轉(zhuǎn)到翠兒家門前磕了幾個響頭大哭一場才算完。
然后才有趙老六的得意和后來宋大志的到來，山貨的生意算是他二人包圓了。至于趙老四，直接跑到隔壁的西涼州投奔一個遠(yuǎn)房的親戚了，趙老六再也沒有見過。
雖然這件事兒被很多人當(dāng)成一出鬧劇來看，但趙老六是打心底懼怕那個“野蠻人”。平時不覺得，時間長了感覺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晚真給林德箭這一提一摔，馬上就想起來了。
……
回到王家院里，翠兒才知道剛才林德箭是先沖去了酒肆，找了一圈沒找到又被去買吃食的穆老三扯住好一會兒才沖到趙老六家，正看到他對自己拉拉扯扯，所以瞬間就發(fā)飆了。
那邊的事兒說完，飯已經(jīng)差不多好了，林德箭讓翠兒去叫她爹回來吃飯，自己又跑一趟肉鋪買了點(diǎn)兒吃食，順便把酒肆里的帳結(jié)了一下。一群酒鬼也沒替林德箭省，專挑貴的就喝，這會兒已經(jīng)記賬的有兩百多文。掌柜的也是一臉的尷尬，今晚一晚上買了小半個月的酒錢。
王老頭這段時間一直在新房那邊守夜，還被人摸走一件大棉襖，心疼了好幾天。所以平時白天都是把棉襖放回家里，下工前才拿過去，然后等著翠兒給他送飯。今天翠兒硬拉著他回家吃飯，他還有點(diǎn)兒不愿意，生怕丟了東西。
人齊了以后，林德箭就開始卸貨，那一堆花布把翠兒她們母女兩人歡喜得不得了。王老頭也不客氣，拍開一壇子就的泥封就給自己滿上一碗，“呲溜”下了肚，立馬知道這是好東西，感覺這段時間受的罪也算是值了。
飯桌上沒有說太多的正事兒，也就是一桌人聽林德箭吹吹牛打打屁，然后老頭兒就直接回房睡覺了。林德箭沒來得及跟翠兒說點(diǎn)兒悄悄話，就被王大娘趕到自己的新房子里守夜了。
次日一早，林德箭回王家吃飯的當(dāng)兒，王老頭才跟他說工人這段時間鬧別扭，幾次想停工的事兒。一是趙老六之前在工地上鬧騰那一次，掌工的穆老三差點(diǎn)兒就要推火灶；二是因?yàn)楫?dāng)初給的五兩銀子早就用完了，林德箭遲遲不回來，自然沒心思干下去。當(dāng)然了，第二點(diǎn)才是最主要的。
林德箭點(diǎn)點(diǎn)頭，穿著自己的“公子袍”便去了工地上等著工人們到齊。
穆老三到的晚了一點(diǎn)兒，見林德箭一身鮮亮地站在大門的位置，就加快了步子走過來。不過還沒容他開口說話，工人們就朝著他身后議論起來?；仡^一看，卻是趙老六赤裸著上身鐵青著臉大步走了過來，手里還拎著一根四尺左右的藤條，看起來殺氣騰騰。
“這小伙要干嘛呀？”……
趙老六兩眼圓瞪緊盯著林德箭，白花花的身子“撲騰”往地上一趴，大聲吼道：
“我趙老六是來道歉的！”
西瓜杵
火灶：工地上的臨時壘起來的灶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