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見博丁頓
卡帕沙從平原樹林收回的目光很深邃,干燥脫皮的嘴唇緊緊抿著。
看著眼前這個之前印象不錯的年輕人,他良久無言,直到車隊漸行漸遠轉(zhuǎn)過樹林的拐角處他才回過神來。
或許是這個消息的來源不怎么可靠,又或許是年輕人說的故事中博弈雙方的層次太高。
對一個年輕的傭兵頭子來說,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正式面對起這個十八歲便跨上王黨戰(zhàn)車的年輕人。
“安塞尹少爺,這不是一個好消息,不管是對你心目中的羅朵科還是對我和我的兄弟們都不是好消息!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們就先跟上隊伍出發(fā)吧!”
不管卡帕沙心底再如何翻騰,如今也只能盡量拖延到把商隊送到瑟林鎮(zhèn)再說,至于之后怎么做,那就只能之后再說。
然而安塞尹并不打算這么輕易地放過年輕的傭兵頭子,他要的是一個聽話的手下,一份在此時此刻足夠強大的力量。
“卡帕沙,你只是個傭兵,或許哪天你想當(dāng)個平民也會有好心的領(lǐng)主收容,比如利蒙特家族或者貝內(nèi)特家族都很有可能!
可你有想過你的兄弟們嗎?
你以后的孩子?
沒有姓只有名字的平民?
每周交付收入一半的稅務(wù)?
每天想盡辦法貪墨下一些東家的食材再被吊起來打一頓?
或者辛苦勞作在田地里面?
或者漁場,又或者樹林,礦坑?”
安塞尹頓了頓,喘口氣繼續(xù)正色道:“加入我們,給巴格伯爵沉痛一擊,哪怕他是元帥,東領(lǐng)伯爵,甚至還有公國唯一的侯爵和他共謀,我們也能勝利!
國王在我們這邊!
這個國家的子民在我們這邊!
正義和我們同行!貴族會議上理當(dāng)有你一個位子!”
年輕人難得露出的鋒芒太甚,說實話卡帕沙心動了。
雇傭兵不是一條好的出路,除了盜匪再也沒有比這身份更低的職業(yè)了,如果不是亞倫行省的盜匪太多,那里討食的雇傭兵也不會超過其他地方太多。
可事實上誰都知道,亞倫的盜匪大部分都和那位侯爵大人有關(guān)系,不如此,他又哪來的奢靡享受?又哪來的軍事力量抵御斯亞王國在西境的陳兵?
在亞倫的時候,剛剛初現(xiàn)頭角的卡帕沙就和侯爵的管家打過交道。
剛開始那一年過于出色的表現(xiàn)很快就引起盜匪背后的侯爵管家出面警告——在亞倫最好的酒館,亞倫行省最臭名昭著的匪首作陪。
自此以后,卡帕沙也只敢接些無關(guān)侯爵家關(guān)系的單子,不然面對的便會是以盜匪之名的正規(guī)軍的打擊!
現(xiàn)在想想,要不是自己這兩年在他們眼里留下足夠識趣的好印象,在如今這件事上自己和他們又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趟報酬豐厚的行程估計也和自己無緣。
既掩了他人耳目,又讓想明白這一切的自己在心里有所顧忌。
侯爵不動聲色地讓自己上了一課。
想明白的卡帕沙不由得搖頭苦笑,果然,不論哪個時代,都別把人當(dāng)傻子。
“安塞尹少爺,我知道你和你背后的人有準(zhǔn)備,但是我想巴格伯爵和布雷德侯爵也肯定有準(zhǔn)備,所以請原諒我不能答應(yīng)您的請求!
我想我們還是先追上車隊再說吧!”
可惜年輕的少爺在得不到想要的結(jié)果之后總是容易惱羞成怒,如火的霞光從西方的天際映照在他年輕惱怒的臉龐上更添幾分紅色。
“你…那你就好好考慮!”
安塞尹說得咬牙切齒,額前的幾綹金發(fā)也不再和剛才那樣瀟灑。
他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智珠在握。
他以為傭兵頭子會很識趣。
結(jié)果換來了推脫和委婉的拒絕?
他擔(dān)心傭兵頭子暴露自己,殺心漸起,藍色的瞳孔有些微縮。
白皙手掌按捺在腰間的劍柄,蠢蠢欲動卻又不敢隨意抽出。
畢竟他用不上刀口舔血,技藝也只在同學(xué)中差強人意。
而對面是還算有名的傭兵頭子。
見到安塞尹的手按在劍柄上猶豫不決,卡帕沙無奈一笑,苦澀道:“少爺,行程還沒結(jié)束,或許下一段路程我便會回心轉(zhuǎn)意也說不定不是嗎?
容我多考慮考慮吧!就像您說的,我得讓我的兄弟們有所準(zhǔn)備,不是嗎?”
卡帕沙的委曲求全還算有兩分用處,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失態(tài)的安塞尹用眼神狠狠剜著不識好歹的卡帕沙,早已失了風(fēng)度。
他冷冷說道:“那我等著你正確的回答!卡帕沙!
大公需要的是真正的戰(zhàn)士!
而你需要的是正確的出路!”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跨上馬鞍便往前飛奔,在狠狠鞭撻下的黑色旅行馬馬蹄飛揚,路上的塵土也一時激蕩,漫天飄揚。
“呵—呸!”等那縱馬的年輕人離去挺遠,卡帕沙才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星子,一嘴的沙土。
張牙舞爪的樹枝在地上拉出長影,在樹下也已看不到夕陽,只余下漸漸少去的光影。
他卻一直怔怔出神想著該如何是好。
直到等得不耐煩的老馬打著響鼻靠過來用頭拱他,嘴里嚼著不知名草葉而流出的綠色汁液沾濕肩膀他才回過神來。
“唉!到哪里都活的不容易!你也這樣想是吧?”
難得吐露心聲換來的卻是老馬一個白眼和催促他離開的響鼻。
“好家伙,一匹馬還怕天黑!”
自說自話的卡帕沙搖頭苦笑,跨上不敢在樹林中久留的灰鬃老馬。
沒等他坐穩(wěn),老馬便撒開蹄子用起平時難得一見的速度逃也似離開這片在晚上會變得鬼魅似的樹林。
不管怎樣,卡帕沙都打算盡快脫離這個大的沒邊的漩渦。
他現(xiàn)在只想做個自由的傭兵頭子,安定下來這種事情好歹也得有足夠的本錢把自己手下這三四十號人沒有出路的兄弟們都帶上才行。
出了樹林日頭已經(jīng)全部西沉,不多的晚霞還掛在天邊,瑟林鎮(zhèn)也已近在眼前。
追上隊伍的卡帕沙沒急著和牢靠的兄弟們說明情況,反倒是先找到年輕的安塞尹。
他要再次穩(wěn)住手段還不嫻熟的年輕人。
“安塞尹少爺,您說的話我會認(rèn)真考慮的,同時我也保證不會泄露給您的父親知曉,容我過了維魯行省再做決定!可以嗎?”
卡帕沙找上來認(rèn)真承諾的態(tài)度讓仍在惱怒的安塞尹還算滿意,冷靜下來便覺得自己是過于直白而沒有好好試探兩次。
現(xiàn)在找上門的傭兵頭子識趣得和傳聞里一樣,他也便不再冷面以對。
這起碼證明了這個傭兵頭子真的是要好好考慮,而不是等到安全了之后再把他倒手一賣。
他輕輕點頭,又用手捋了捋額前的金色劉海。
英俊且瀟灑,和高高在上的貴族那樣不計較底下人偶有的失誤。
他威嚴(yán)開口,故作姿態(tài)。
“很好,下等人卡帕沙,我會等你的消息,如果可以請盡量在行程到達維魯城之前!
我們的援軍已經(jīng)在路上了?!?p> 猝不及防又拿到一手大消息的卡帕沙心里更加苦惱。
本來只想拖一拖,沒想到陷進去更深。
“好的!”他只能如是說,就像個奴隸面對高高在上的主人,“我會盡快確定下來的,讓我和兄弟們交代一下!”
“注意保密!”再次告誡一番,安塞尹便驅(qū)馬向前,他得留些空間給這傭兵頭子遐想,這個剛拿到手的消息想必會引起他心中的震撼。
俯首稱是的傭兵頭子可憐巴巴地退下,如同彷徨的老狗。
卡帕沙這時心里塞滿疲累。
老馬的速度慢,體力也差,跟上隊伍它就不害怕天黑了。
于是沒一會兒愁眉苦臉的卡帕沙便又掉到隊伍的后面。
綴著車隊沒一會兒便到了瑟林鎮(zhèn)的城門。
按時間來看瑟林的稅務(wù)官應(yīng)該早已回府,但接替守在城門處的衛(wèi)隊軍官卻也不那么好過。
以為會被收足稅金的卡帕沙還沒等隊伍停下來,車隊便暢通無阻地進了瑟林鎮(zhèn)。
直到商隊全部進城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安德森正在城門里面城墻根下站著。
四名商隊護衛(wèi)牢牢跟在他身后。
一輛質(zhì)量上乘的馬車停在他們旁邊,十幾名精銳的公國槍盾兵護衛(wèi)四周。
再遠一些還有弩兵隱藏著。
把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卡帕沙單單從馬車旁邊安德森那張老臉上的阿諛神態(tài)都能看的出馬車?yán)锏氖莻€大人物。
“哈!卡帕沙,總算見到你了,你可讓我們好等!”
無意間瞥到卡帕沙的安德森出聲高喊,語氣十足的狗腿。
“神圣不可侵犯的羅朵科公國男爵,維魯行省格魯城治下瑟林鎮(zhèn)的鎮(zhèn)長,高貴的克兒溫?博丁頓大人辛苦地在這等了你好一會兒!
還不趕緊來參見!”
幾個從進城便跟在卡帕沙身旁的傭兵見狀,悄悄打了個手勢,卻又被走在前面的卡帕沙用背在身后的手勢按捺。
“萬分抱歉,安德森大人,我的老馬走累了,只能跟著車隊慢慢過來?!?p> 沒等靠近馬車卡帕沙便高聲回答,既是說給安德森的理由,也是給馬車?yán)锏馁F族一個解釋。
莫名惹上一位實封貴族就算是自由自在的雇傭兵頭子也不愿意。
還沒湊近馬車就已經(jīng)有人攔住了他,是馬車主人的衛(wèi)隊長。
悶在鐵制的全身盔甲里的衛(wèi)隊長說話和鐵一般冰冷。
“請將你的武器解除!”
“遵從您的吩咐,閣下。”
早已經(jīng)習(xí)慣的卡帕沙依言而行。
在安德森戲謔的眼神中他將全身上下的零碎解下交給跟隨他過來的雇傭兵手中。
而后衛(wèi)隊長再次搜身,確認(rèn)沒有武器后卡帕沙才被放行過去,其他雇傭兵自然只能在外圍等著。
站到馬車前,卡帕沙微微落后安德森半個身位,這一點又換來了商隊首領(lǐng)的一絲贊賞目光。
男爵閣下的車夫這時候正式掀開了門簾。
“早就聽說亞倫城的朋友說過有一名優(yōu)秀的傭兵頭子叫卡帕沙,手底下有著一幫精銳還不怕死的雇傭兵,是你嗎?”
克兒溫?博丁頓男爵的嗓音渾厚且低沉,隱在暗處的面容只能被看見一個下巴。
但那道醒目的斜長傷痕卻不僅僅只有此時卡帕沙能夠看見的那一小段,在黑暗中,它延伸得很長,直到眉角。
放在膝蓋上布滿粗糙老繭的雙手和天鵝絨制成的優(yōu)雅而高貴的貴族禮服,特別還有露出一半的腳上那雙駱駝皮靴的前半部分。
來自遙遠的沙漠國度的駱駝皮,價值上百枚金幣。
這一幕,便是卡帕沙與瑟林鎮(zhèn)唯一的實權(quán)貴族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