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之名尊崇無比,太傅之權(quán)幾近于無。
咸陽,六英宮。
這座建于惠文王時(shí)期的宮殿被秦胡亥大方地賞給了自己的老師太傅趙高,這里遠(yuǎn)離咸陽諸宮,位于灞上。
昔日親密無間的師生二人如今已是明眼所見地疏遠(yuǎn),冒著被夷三族的危險(xiǎn)幫少公子上位,如今只換來了個(gè)有名無實(shí)的虛職與一座廢置已久的宮殿。
三次去咸陽宮覲見皇帝,都被景夫擋了駕,即使是再愚鈍的人此刻也已經(jīng)能夠明白,更何況趙高并不愚蠢,胞弟趙成被皇帝明升暗降給弄去了四川郡,如今自己又是這般處境,皇帝態(tài)度非常明確,既然學(xué)生已出招,師傅又怎能不接呢?
況且當(dāng)初在沙丘行宮,跟著中車府令沆瀣一氣篡改詔書的同黨們早就坐立不安惶惶以待了。
偌大的正殿內(nèi),趙高及其黨羽聚集一堂,中尉李宕,衛(wèi)士令閻樂、宮衛(wèi)令呂中、郎中騎將呂馬童、楊喜以及博士叔孫通。
殿中無人言語,皆端坐一旁耳聽趙高翻看書牘的聲響,緘默靜待時(shí)光。
閻樂摔先忍耐不住,他起身行至中央,作揖拜道:“太傅,今日之勢,遠(yuǎn)非沙丘之時(shí)。”
趙高無言,書牘都不曾放下,仿若無人進(jìn)言一般。
見此,閻樂再上前幾步,緊逼道:“胡亥為二世皇帝,太傅之于其人已無足輕重,疏遠(yuǎn)可見,冷落既定,今日太傅依然可居宮室中端坐,非胡亥心善,只恐安息名聲而已,旦若得逞時(shí)機(jī),怕太傅與吾等皆下廷尉,刻薄寡思之人,非人主也,若此時(shí)當(dāng)斷不斷,屆時(shí)必受其亂!”
“哦?!壁w高放下書牘,抬起頭,看了眼閻樂,語氣淡淡地道:“卿待如何?”
“胡亥薄情寡義之輩,難為人主?!遍悩芬а狼旋X道:“為今之計(jì),樂請?zhí)盗砹⑿戮?!?p> “放肆!”趙高聞言勃然大怒,他抽書刀猛擲于閻樂,躲閃不及,書刀劃破閻樂面部,一時(shí)血涌而出。
閻樂也不擦拭,他臉頰帶血,桀然大笑環(huán)顧左右道:“今日若不除胡亥,來日吾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太傅?!贝藭r(shí),博士叔孫通起身作揖道:“吾以為,胡亥不敬孝道,草率歸葬先帝;不遵師長,疏遠(yuǎn)太傅于離宮;不親賢遺,罔置天下之才而不用,繼位數(shù)日既無大赦于天下,也無厚賞于臣工,如此之君,承大位不過寥寥數(shù)日,胡亥以盡失天下之心?!?p> 非是帶有偏見,儒生既無廉恥之心也無風(fēng)骨之度,趙高輕蔑地看了眼叔孫通,直接略過了他的話,今日閻樂威逼利誘,秦胡亥就成了昏聵之君,明日若秦胡亥許以高位,就又可以比肩堯舜了,還罔之天下之才而不用?難不成還要開一個(gè)咸陽學(xué)宮為你們這幫人提供胡言亂語的合法場所嗎?
閻樂的態(tài)度,叔孫通的理由在趙高看來都可有可無,一個(gè)莽夫一個(gè)腐儒,若指望他倆成大事,還不如趙某人引頸受戮來的痛快。
“中尉、三位將軍?!壁w高緩緩起身,開口道:“陛下惰政殆務(wù),醉心聲色犬馬,高屢諫而無果,然高為帝師,難逃失其教導(dǎo)之責(zé),陛下如此,高雖痛心疾首卻也無能為力?!?p> 說完,趙高拿起案幾上一卷竹牘道:“高意已決,乞于陛前,辭歸鄉(xiāng)里。”
“太傅不可!”中尉李宕忙稽首勸道:“陛下年幼而右相老邁左相昏聵,大秦廟堂還需太傅秉國主政?!?p> “罷了,罷了?!壁w高擺擺手,神色黯然地道:“中尉莫要再勸,高自幼伴先帝左右,今已有四十載之光景,彼時(shí)乃天下亂世,各大戰(zhàn)國征伐不休,先帝早朝晏罷,昃食宵衣,方有大秦之今日,然先祖之篳路藍(lán)縷,今人卻肆意揮奪,高何顏以見先帝。昔日先帝晏駕之時(shí),高屢屢請以為殉,然陛下不允,為之奈何?唯有歸于鄉(xiāng)里,了卻殘生罷了。”
“太傅?!币姞?,騎中郎將呂馬童也起身打算再勸,卻見趙高將一卷竹牘擲于地上,沉聲道:“高不過去職還鄉(xiāng),且無性命之憂,然三位將軍就未可了,前日左丞相斯上書陛前,言先君陵寢宮室畢成之時(shí),以軍中宿將殉之,中尉與三位將軍盡在其中,陛下已經(jīng)允諾,想來近日便有詔書下至榻前?!?p> 趙高的話讓四人神情驟變,離得最近的騎中郎將楊喜忙拿起竹牘觀看,李宕、呂馬童,呂中三人也湊了過來。
不去理會(huì)三人如川劇變臉般的神情變換,趙高負(fù)手立于殿內(nèi),口中輕唱著黃鳥詩。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鍼虎。
維此鍼虎,百夫之御。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低沉的嗓音唱出了秦風(fēng)的蒼涼,百余年前,秦臣奄息、仲行、針虎三人陪殉穆公的場景仿佛再次重演。
楊喜最先站起身,憤慨高聲道:“吾等皆為老秦人,陛下如此,不怕寒了關(guān)中子弟的心嗎?!”
說著,楊喜一把扯掉袍衫,露出黝黑卻布滿傷痕的胸膛,環(huán)顧四周嘶聲力竭道:“吾有大功于秦,昔年吾隨上將軍征荊,大小之戰(zhàn)數(shù)十場,每每身先士卒悍不畏死,這傷痕累累便是證據(jù)便是吾之功勛!”
“楊將軍。”閻樂嗮笑,他拾起袍衫為楊喜披上,道:“陳年?duì)€谷的舊事提它作甚?將軍難不知,今皇后、左相皆為荊人?”
“荊人狐媚,真不知陛下喜他做甚?”一旁的呂中咬牙切齒道:“拂風(fēng)而倒,身無幾肉?!?p> “皇后腰骨纖細(xì),可踽步而行,陛下又緣何不喜?”閻樂笑道:“也無妨,待三位將軍殉于地下,分與先帝憑說吧?!?p> 事已至此,趙高無需要在留下來聽著那四人的辱罵抱怨,形勢已決,迫在眉睫,其余的不過心照不宣而已,至于賭咒發(fā)誓表忠心之類的,不過爾爾,趙高是不信的,沒有涉及的自身的利益沒有百倍的回報(bào),難不成僅憑一顆忠義之心?
“諸君!”趙高走后,被晾了許久的博士叔孫通站出來大聲說道:“今日之計(jì),唯有如閻君所言另立新君,否則毋論榮華富貴,吾等性命難保!”
“這......”中尉李宕有些遲疑地道:“以下而克上,此事過于弄險(xiǎn),吾以為,不若陳書于陛前,或陛下念吾等往日之功,可收回此念。”
李宕的否決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他位高權(quán)重,雖不屬九卿之列,卻也為中大夫領(lǐng)中尉之職,實(shí)則沒有必要陪著趙高他們?nèi)ネ婊?,沙丘之時(shí),他不過是受了趙高的蠱惑,因與左將軍王賁不和,怕長公子扶蘇繼位后沒有好下場才答應(yīng)入伙的,況且他除了按例監(jiān)管咸陽外也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本來徼循京師就是本職工作而已。
“往日之功?”閻樂冷笑不已,他直言不諱地戳破李宕的幻想道:“中尉有何功?與上將軍剪征荊?與左將軍破齊?太傅自胡亥年幼時(shí)便啟蒙教導(dǎo)于身前,如今更是一舉扶其繼承皇帝位,中尉以為汝之功勞可否與太傅相比?以太傅之功尚且有性命之憂何況中尉乎?況且中尉昔年征荊之時(shí),若非放縱士卒掠劫陳郢,荊后又怎會(huì)慘死于凌辱?他日之事中尉或可忘卻,華陽宮可都記著呢!”
一言一語字字都讓李宕冷汗淋漓,他哆嗦著嘴唇訥訥不能言,大腦空白一片,眼前一黑居然暈死過去。
“諸君?!睉械迷倏蠢铄匆谎?,閻樂道:“大丈夫當(dāng)死得其所,焉能任昏君濫殺于私仇!”
閻樂話說完,呂馬童、呂中、楊喜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集聲唱喏道:“旦憑太傅驅(qū)使!”
正殿的商議結(jié)果無需閻樂前來匯報(bào),一切都在趙高的掌握之中,當(dāng)世天下若論玩弄人心,太傅當(dāng)為翹楚。
偏殿,趙高有更重要的人要見。
年不過弱冠的十六公子煊與其母良人姬綵。
“太傅?!?p> 公子煊木訥懦弱,見趙高面無表情地走進(jìn)來,忙縮在一旁不敢言語,其母姬綵倒是急切地多,她下了坪榻小跑著來到趙高身側(cè),舉手加額,鞠躬九十度,起身,衣袖齊眉,幾次下拜。
這是正禮,趙高卻堪堪受下。
落座后,姬綵率先開口道:“太傅,事可成?”
“太夫人?!壁w高自飲自酌,沉聲道:“大事當(dāng)徐徐圖之,不可急躁。”
“太傅。”姬綵咬唇,攏手下垂,直起上身,以膝著地,拜道:“茲事體大,容不得小童不急也!”
見趙高沉默不語,姬綵忙允諾道:“若大事成,愿以十萬戶封予太傅?!?p> “太夫人可知。”趙高看向姬綵淡淡地說道:“陛下有言半分秦國予高?!?p> 咬了咬牙,姬綵再道:“煊兒愿以尚父之禮待之!”
趙高輕笑,飲酒一爵道:“陛下也已亞父稱高?!?p> 見此,姬綵嘴唇發(fā)顫,她顧不得禮儀,匍匐至趙高案前,拜首道:“若煊兒為皇帝,僅求得咸陽一宮室?!?p> “可?!壁w高點(diǎn)點(diǎn)頭,他站起身道:“太夫人與公子,稍待些時(shí)日,外事自有高在?!?p> 嚇人的趙高離開了,公子煊有些不忿地看著剛剛丑態(tài)盡出的母親,不滿道:“阿,阿母,何,何故,如此!若,若,若僅求一,一宮室,這,這皇帝之,之位又有,有,何用?!”
“煊兒可知?”姬綵長嘆道:“陛下已有盡諸公子而陪先帝之意,若不如此,你我母子將皆為殉也!”
“可......”
“吾兒。”姬綵語重心長道:“切記,性命之所在,萬事皆可,若無,則萬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