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原不過北境之地不入流的支流而已,自華夏有文明以來始終默默無聞,這一現(xiàn)狀直到王喜二十六年,被一個來自衛(wèi)國的男人所打破。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一曲《易水歌》是八百年古國為求存的最后掙扎。
慷慨羽聲,士皆瞋目,就車西去,終已不顧。
時過十余年,三十萬燕地子民集結(jié)于此國土南界,于侵略者隔河相對。
趙大將軍李良面對燕軍的明顯人數(shù)優(yōu)勢并不擔(dān)憂,在他看來,整個燕國上下都難掩腐朽氣息,人數(shù)再多也不過是多為自己添幾份軍功罷了。
趙軍甲胄精良,訓(xùn)練有素,而半數(shù)之眾又為秦庭更卒組成,接受過秦法殘酷地訓(xùn)練,而反觀燕軍基本上都是臨時征召的民夫,甚至于百人無一甲,十人有一刃,為了湊齊三十萬大軍的裝備,韓廣連燕宮中的禮器都拿了出來,就連臧荼手持的銅鉞都是周上公時監(jiān)制的。
敵強我弱過于明顯,整個燕國除了臧荼外怕是沒有一個人有必勝的把握,就連韓廣都已做好了亡命遼東的準(zhǔn)備。
對此,臧荼也不多說什么,他力排眾議,率軍急進(jìn),以輕騎夜渡易水至南岸的一處名曰瀟亭的緩坡處,距趙軍不足百里安營扎寨。
燕軍的主動出擊讓李良有些措手不及,他沒了更多選擇,既然燕人敢戰(zhàn),那就戰(zhàn)好了。
燕兵雖多,但戰(zhàn)斗力太弱,前陣數(shù)次交鋒竟無一勝績。
對手如此羸弱不堪讓李良心中僅剩的一絲謹(jǐn)慎也消失殆盡,旌旗揮動,十余萬趙軍步騎混合從三面壓進(jìn),直撲瀟亭。
趙軍如潮水般涌來,燕軍在臧荼的帶領(lǐng)下有序地后退,退過緩坡,退至葦蕩,直至退到不斷有易水沒過燕軍士卒的衣甲。
易水南岸,高高的蘆葦蕩遮住了大部分燕軍將士的身影,于葦叢之中,密密麻麻列陣在此。
見已將燕軍逼入死地,李良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站在將臺之上,抽出佩劍斜指云端,令旗舞動,十余萬趙地驕兵未等列陣便爭相朝燕軍發(fā)起了進(jìn)攻。
趙軍輕敵不為行列,這正是臧荼想要的,他當(dāng)即下令整裝列陣的燕軍接陣,一時間,原本空蕩的蘆葦叢中伏兵驟起,人數(shù)眾多的燕軍奮力沖殺,僅一個照面,趙軍就行伍亂次,被燕軍分割宰殺……
戰(zhàn)場的形式出乎了李良的意料,這令他不由得方寸大亂,忙轉(zhuǎn)身想去尋找同行而來的故武安君李牧之孫的李左車,誰料卻被告知,早在趙軍發(fā)起進(jìn)攻之時,李左車就已經(jīng)與他的韓國朋友離開了。
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兩個亡國之人正并肩行走著。
“子房兄?!崩钭筌囬L嘆著氣息,看向身旁一襲白衣的張良,開口道:“李良剛愎自用,若聽愚弟之言以火攻之計,又焉能白白葬送這十余萬趙地好兒郎?倒是讓子房兄見笑了?!?p> “以正合,以奇勝。”張良笑了笑道:“故勾吳有孫武言’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褛w強而燕弱,以正兵固守,以奇兵襲薊,梟首韓廣不過旦夕之間?!?p> “子房兄。”張良的才能李左車是知道的,他聞言抿了抿嘴唇,帶有一絲祈求道:“秦以韓地為三川,此刻復(fù)韓非明智之時,不若……”
不待李左車說完,張良就婉拒道:“趙國已復(fù),又有之武兄等才俊,良在此也無大用,此時陳王伐齊使義軍鬩于墻,良自要勸解一番?!?p> “這……誒?!崩钭筌嚳粗鴱埩迹肓讼氚岩f的話又咽了回去,點點頭道:“如此,愚弟就不強人所難了?!?p> “哈哈。”張良胯上瘦馬,作揖道:“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與之武共求索?!?p> ——————————————————
易水一戰(zhàn),素來以強悍著稱的趙軍被弱燕打的一敗涂地,喪亡甲士近十萬人,棄鎧仗等十?dāng)?shù)萬,李良僅率數(shù)騎逃脫,直至退卻到恒山郡的曲逆縣,收攏殘兵,僅存六萬余。
戰(zhàn)爭結(jié)果不僅讓燕王韓廣驚掉了下巴,趙王武臣更是洞心駭耳,強趙竟敗于弱燕,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面下詔謾罵李良智不如豕,一面派人打探名不見經(jīng)傳的臧荼是何許人也,急火攻心之下,向來身體強健的武臣居然病了。
恒山郡,曲逆縣。
打了敗仗的大將軍李良也很郁悶,他素來自詡趙地名將,甚至于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活錯了年代,只恨沒能早生幾十年,同有“人屠”之稱的秦武安君白起掰掰手腕,較量一二。
然而此次敗于弱燕臧荼之手,這讓李大將軍的自尊心很受打擊,加上趙王武臣三天兩頭地就從邯鄲派人至曲逆來罵上他一段,使得李良羞愧難當(dāng)。
這一日,難得收拾好心情視察營地將士們的李良在歸營途中卻被攔了下來。
看著眼前不曾見過的安車,李良心下釋然,想來又是從邯鄲來人謾罵自己了,罵吧,罵吧,李良都快麻木了。
誰曾想,帷幔掀開,從安車之上下來的竟是一位女子。
女子三十幾許,身材健碩,皮膚白皙,個子之高挑實屬罕見,整體觀之倒也不失佳人,只可惜一雙眸子中卻是藏不住的刻薄神色。
這是趙王武臣的阿姊武貉,浪蕩之名邯鄲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夫亡故后,武貉圈養(yǎng)男寵無數(shù),以至于邯鄲不少男子都?xì)嬉宰员?,其榨取之功如此可見一斑?p> 李良雖心下不喜此女,但礙于身份,也只得行禮作揖問好。
誰料武貉毫不知禮數(shù),她堪堪迎上,就這么受了李良一禮后,冷哼道:“敗軍之將也知禮?”
“吾?!崩盍佳狸P(guān)緊咬,他略略抬起頭,羞憤地說道:“王姬為吾大趙長公主也,良豈能失禮于前?”
“奴常聞。”武貉別過頭去,故不去看李良,細(xì)尖的聲音道:“勝軍之將,當(dāng)凱旋已入城垣,敗軍之將當(dāng)跪伏而謝罪軍前,李將軍,易水一戰(zhàn)使我趙軍沒于彼十萬余,將軍緣何安心于馬背騎乘?”
“臣……”李良語竭,他努力控制住已然開始發(fā)抖的身體,聲音頗有沙啞地辯解說道:“殘軀將存,當(dāng)一雪前恥?!?p> “也罷。”武貉聞言笑了笑,沒有再繼續(xù)糾結(jié)這個話題,見狀,李良剛要松一口氣,怎知武貉話鋒一轉(zhuǎn)又開口道:“既如此,不若將軍跪伏于地,驅(qū)行入營如何?”
“汝!”李良聽罷,不由得目眥盡裂,他直起身子怒視著嘴角帶笑的武貉。
“敗軍之將!安敢不服?”武貉突然間提高了嗓音,她怒斥道:“怕不是想三族盡誅?!”
“吾,吾?!蔽浜褵o形中的威脅,讓李良積攢起來的怒氣瞬間松懈,他的家眷老小可都在邯鄲呢。
“爬不爬?”武貉再問。
“唯!”
褪下甲胄,李良仿佛瞬間老了十幾歲,他緩緩地跪在地上,四肢無力地支撐著身子,向前爬動著。
羞辱如此,武貉卻不滿足,她轉(zhuǎn)動了幾下眸子后,提起裙襦岔開雙腿站在李良身前的不遠(yuǎn)處,戲謔地說道:“來,大將軍,請從奴胯下過去?!?p> …………
軍前折辱大將后,武貉就帶著惡趣味的快樂離開了曲逆城,而李良則只能龜縮在大帳的一角買醉。
而此時的趙軍上下更是軍心渙散,無他,大將軍受辱讓這些殘兵敗將們都對邯鄲的武臣充滿了憤慨,也從戰(zhàn)敗后的愧疚之心演變成了如今的怒發(fā)沖冠。
在小賄士卒后,一介白衣文士很容易地就進(jìn)了大將軍所在的營帳,醉眼惺忪的李良見有人闖進(jìn),既不呼叫左右,也不持劍自護(hù),而是邊灌酒邊說道:“邯鄲來的?罵吧,盡情的罵吧,吾洗耳恭聽?!?p> “勝敗乃兵家常事,信平君頗、武安君牧、馬服君奢無一不是昔日名將,然亦曾有敗軍之事,易水不過小挫,將軍何故如此?”白衣文士坐在李良不遠(yuǎn)處,開口道:“兵者,詭道也,將軍無需多過自責(zé)。”
白衣文士的話李良充耳不聞只顧著繼續(xù)喝酒,類似這樣的安慰話語這些天他聽的和邯鄲謾罵的詔書一樣多,早就波瀾不驚了,再說了,李大將軍對標(biāo)的可是武安君白起,非是李牧、廉頗、趙奢之徒,白起可沒有打過易水這樣的大敗仗。
李良的反應(yīng)也算在白衣文士的意料之中,他繼續(xù)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武臣略趙唯下邯鄲一城,余者趙地皆依仗將軍之功,如今將軍不過小敗就受如此大辱,余實為將軍所不甘?!?p> “汝乃何人?究竟要說什么?”白衣文士的話太過逆反,嚇得李良直接丟掉手中的酒具,他勉強著站起身,握緊劍柄,逼問道:“莫不是關(guān)中秦狗?此來間隙我大趙君臣?”
“哈哈哈?!卑滓挛氖柯勓怨笮?,他也隨之站了起來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直視著李良的眸子說道:“王上五年,將軍落罪于建信君開,可還記得誰曾救將軍于讒言之下?”
“咣當(dāng)!”
佩劍掉落,李良雙手顫抖,眸子泛紅,他蠕動著嘴唇問道:“公子安在否?”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