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兩茫茫

　　“你來做什么？”莫錦央抬起眼，空洞地瞧著門口立著的人，屋兒里撤去了蠟燭，只剩下幾盞煤油燈，噼啪的聲音更顯得這里死寂了。

　　窗外微微亮了些，明明很柔和的光，乍一看也是刺眼。

　　“我來看看你?！背屉x捋了下手中的絹子，走到莫錦央身邊兒坐下。

　　眼前的人原來生得那樣美艷，如今卸去了臉上的粉黛，又拆了頭上的發(fā)釵，原本盤成髻的頭發(fā)零零散散也落了下來，瞧上去是那樣憔悴不堪。

　　她現(xiàn)在就像是剛剛掛在西邊兒的月亮，淡淡的一個點兒，明明還存在著，卻沒人在意了。

　　“墻倒眾人推啊?！蹦\央努力地扯了扯唇角，勾起來的弧度盡是牽強，“上回我好想也說了這句話，是不是?！?p>　　程離點點頭，上一回是她被降為貴人的時候，那會兒她摔了鐘麗宮好些個名貴的東西，把周遭的宮人嚇得不行，卻沒一個人敢離開的，但這回不一樣了。

　　程離環(huán)顧了下四周，充滿了黑暗。

　　“珠玉呢？”

　　“我叫她出去給我找些綠豆糕來，我最愛吃那東西了，旁人都覺得干，但是我這些年攢了好些眼淚，混著吃才能咽下去。”莫錦央拿起手邊的梳子，將耳邊落下的頭發(fā)理順了又梳了上去，“我天生麗質(zhì)，才不會在意那些壓得人腦袋疼的東西，靜妃，你瞧瞧我，好看么?！?p>　　程離張開嘴，這女人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在意外貌，她真想諷刺一番，可是說出口來只有兩個字，“好看?！?p>　　“沒想到你程離還能說出這么違心的話來?！蹦\央睜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咯咯就樂了起來，“你今天來是看我笑話的吧。”

　　“不是。”程離拿起桌上的茶壺，往茶杯里倒了些，碰到杯壁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涼透了，“我，來和你道個別。方才莫相送來了折子，請求賜死你，皇上，允了。”

　　莫錦央點點頭，并沒有震驚，“我一宿都沒合眼，就想再看看日出，生怕一閉上就再也睜不開了?！彼D(zhuǎn)過頭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得像是了無生息的荒漠，讓人覺得凄涼?！澳銈冸m然都覺得我蠢，但是我當了這么久的棋子，也多少懂了些下棋人的心思?！彼袅丝跉?，仿佛放下了很重的負擔?！叭羰俏易騼菏潜荒愫α耍d許下場不會這么慘?！?p>　　程離微微皺了眉，有些訝異，但她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終于讓苦澀伴著冰冷一點點流進隱隱作痛的良知。

　　“想問我是怎么知道的么？”莫錦央轉(zhuǎn)過頭，蒼白的臉上添了一絲興趣的色彩，“我腦子不好使，但是也不瞎。你們聯(lián)手不該帶上唐婳那個蠢東西，她臉上藏不住秘密，她想什么我都知道。”莫錦央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手里細細地品著，“不過你們?yōu)楹畏胚^我了？”

　　“因為嫵妃和你一樣，優(yōu)柔寡斷?！背屉x放下手中的茶杯，“她怨你，她也希望你倒下，但是她不想害你的那個人是她?！?p>　　莫錦央身形一頓，原本麻木的心突然有了疼的感覺，她好難過，方才聽見親生父親要自己去死的時候都沒那么難過。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好些從前的畫面，從七八歲到十五六歲，洋溢著笑臉的兩個姑娘。

　　可是那時候有多美好，現(xiàn)在就有多悲傷。

　　“進太子府那年，我是是側(cè)妃，她是只是侍妾，我們一塊兒從莫府出來，一塊兒上了轎子，一塊兒邁了火盆和門檻兒，她走在我身后頭，害怕極了。于是啊，我就牽住了她的手，跟她說‘你不要怕呀，未來日子還長著呢，要一起走下去啊?！?p>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對我最好的，我們一塊兒逃私塾，被逮住了都是她替我挨板子。

　　“我們都喜歡梅花，因為是那一株紅梅讓我們倆成為朋友的。

　　“我們倆干什么都一塊兒，說不論怎么樣都不會分開的。

　　“到了婚嫁的年紀，父親本來想將我許給四王爺，她做陪嫁丫頭一并去，其實我并不想嫁到皇家來，可是那年先帝南巡，她跟在隊伍后頭悄悄看了皇上一眼竟然喜歡上了。

　　“我就去求父親把我嫁給皇上，但是父親不同意，把我關(guān)在祠堂里整整七天，我不吃不喝，才允了我。畢竟兩個人總得有一個人遂了心愿才行啊，

　　“她對我好，所以我也要對她好，那時候我想把這簡單的心思當做誓言堅持下去，可是后來就忘了?！?p>　　莫錦央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努力讓自己不要看上去太狼狽，她應該是高傲的，她不能哭，可是淚水根本就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往下氣流。

　　“其實我不喜歡皇上，我那點兒少女的心思全都用在了閆文星身上。

　　“閆家和莫家是世交，他也是跟著我一塊兒長大的，他會從外頭捉了兔子回來給我養(yǎng)著玩兒，也會悄悄從馬圈里牽了他父親的寶駒，帶我出去在草場上馳騁

　　“我多少次幻想象可以嫁給他，過那種傳說里幸福的日子。

　　“可是那時候還小，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是個棋子。我以為父親把我從祠堂里放出來是因為她是我父親，不忍心看女兒活活餓死，誰知道是皇上當上了太子。

　　“嫁給皇上之后，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直到前不久收到了他被追捕的消息，我才又想起了那個夢。

　　“母親說過，我不能碰那個夢，會粉身碎骨的。

　　“果然啊。”

　　程離靜靜地看著她，原來悲慘的人生是用美好堆砌來的。

　　“你不必同情我?！蹦\央瞧著程離的表情釋懷地笑了笑，“我們活著的時候注定不能走在一起了，死了在下面卻能做個伴兒，也挺好的?！?p>　　“不如我去吧嫵妃叫……”程離話還沒說完，莫錦央就要了搖頭。

　　“不必了，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她吸了口氣，又看向了窗外，”我以前還覺得你冷漠得很，那日我從啟祥宮出來你都沒送送我。”

　　“那這回，算我補上了?！?p>　　太陽從東邊兒的宮墻外頭跳了起來，方才清冷的光染上了金色，瞧上去竟然暖洋洋的，它透過窗戶撒在莫錦央的臉上，讓這個聒噪了好些年的女人安靜了下來。

　　“其實那日在梅園里的時候，從你那兇狠的眼神里我就看出來你會有一天拿那件事兒咬我一口，但是想著曾經(jīng)許諾會答應你一件事兒，我就想，既然你沒說答應你什么，那我就在你拆穿我的時候，放你一馬吧?！?p>　　莫錦央緩緩閉上了眼睛，長睫掃過陽光，封住了匆匆的歲月。

　　“其實我也善良過?！?p>　　————————————————

　　“娘娘，您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紅袖推開門進來，就瞧見唐婳站在床邊，怔怔地瞧著外面。

　　“白布蓋著抬出去的是死人吧。”

　　紅袖心里一驚，順著窗戶瞧了出去，福安掀開了莫錦央那屋兒的簾子，兩個小太監(jiān)正抬著一個架子往外走，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唐婳的臉，“娘娘，這……”

　　“她倒是死在了好地方，往外一抬就是陵園，免得再多些奔波了?！碧茓O笑了笑，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今兒不是要回宮了么，去把那件紫花兒的衣裳，還有西洋進宮的那盒口脂都給本宮拿來，本宮想用。”

　　“娘娘。”紅袖為難地低下了頭，“這清明剛過，打扮的那樣艷麗怕是不好……”

　　程離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到銅鏡前，緩緩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摸著領(lǐng)口上繡的紅梅，“我就喜歡大紅大紫的東西，父親總說俗，我可不這么覺著，你瞧這紅梅，艷色不輸其他，世人卻贊她凌霜傲雪。可見這人啊，只看得見自己想看見的?！?p>　　“娘娘，您說什么？”

　　“我很喜歡，以后每年都去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