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的大潮里自然也包括李四狗一家。
越是靠近老家,李四狗心里越是難受,奶奶離世他沒能回來。
他下了車,看了一眼老家,比去年更加荒蕪,那條下山到公路上來的小路,早就淹沒在了雜草中了,腳下的路也是村里扶貧時修的,在他小時候,去村上的小學,上學,每天都要走這條路,他認識路上的每一個石頭。
從廣東啟程時,一家人還歡呼雀躍的去酒店吃了飯,父親還特意買了些老家沒有的東西,帶回去分發(fā)給孩子們,然而這條路上,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了學童經(jīng)過了。
這幾年,每次回老家總是帶著些傷感的心情,父親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見過故鄉(xiāng)的春天了,而這二十多年里,老家一天比一天荒蕪,村里老人一個個的死去,年輕人也不再回來,村里的小學也關了門,因為已經(jīng)沒有學童選擇在村小上學了。
父親從前上學,天不亮就要起床,沿著這條小路,帶著火把去上學,到了李四狗這一輩僅僅是火把換成了手電筒而已。
李四狗上學時,背著不比自己矮多少的書包,一個人不論是刮風下雨,還是下雪,每天早上都要經(jīng)過這條小道。
路邊的露水總是能打濕半截褲管,林子里的每一聲鳥鳴都能嚇得他只冒冷汗,但他最怕的還是野狗,奶奶把他送到路口,總是交給他一根棍子,叫他打一下露水和防備一下野狗,然后蹲下來幫他整理衣領,用破舊的圍裙給他擦鼻涕,然后囑咐他,路上小心,上學要認真。
可是奶奶已經(jīng)故去了,從前他上學害怕時,回頭總是能看見奶奶在路口看著他,他便又蹦蹦跳跳的走,而現(xiàn)在奶奶不在了。
李四狗走在這條小道上,抽泣了起來,父親沒有勸他別哭,都只是沉默的趕路。
喪事是父親回來辦的,那段時間自己在深圳斷了聯(lián)系,父親把奶奶埋在了門前的田里,父親叮囑他,回家一定要先去給奶奶磕個頭。
李四狗一上那個路口,便看見了一個瘦弱的老人,杵著拐杖看著李四狗一行人,越是走近,老人笑的越開心。
那是他爺爺,奶奶去后,爺爺便一個人生活,村里人也少,爺爺害怕孤單,三天兩頭都要打電話來問父親什么時候回家。
走到爺爺面前,老人也不說話只是哈哈大笑,李四狗也跟著笑,爺爺老了,牙齒又掉了幾顆,皺巴巴的皮膚包裹這一具蒼老的骨架。
“回來了啊”爺爺說。
“回來了”父親道。
接著又不說話,只是笑。
李四狗跟著爺爺走到屋前,門口果然多了個土丘,在寒冷的薄霧里顯得清冷無比。
爺爺老了,走不了幾步嘴里便吐著白氣,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李四狗他們也跟著慢慢一步步的走。
李四狗倏地哭了起來,去年還笑著送自己出門的奶奶,如今卻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土丘。
他幾步奔到奶奶的墳前,大慟不止。
“人都是要死的”
爺爺邊拍他的肩膀邊說道。
村里很少見到年輕人,這一家人回屋還沒坐定,便來了不少老人人,寒暄問候,清冷的村子總算多了幾分熱鬧,過不了幾天,等打工的年輕人都回家來,村里邊更加熱鬧了。
父親把在城里買的糖果分給老鄉(xiāng)們吃,母親去做飯,飯還沒熟,便聽見遠處有人在大聲喊著什么。
眾人靜聲細聽,隱隱約約像是有人在哭,那是一個中年婦女的哭聲。
人們都站起身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才聽到是有人喊什么
“誰出事了”
再一細看,是陳大偉家。
眾人急急忙忙都跑到陳大偉家,一個中年女人正癱軟在地,號天大哭,那是陳大偉的母親。
二丫正呆滯的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眼睛噙著淚水,李四狗立馬意識到是陳大偉出事了。
“二丫,怎么了嗎”李四狗問她。
她不說話,只是呆呆的看著前方的深溝。
陳大偉的父親已經(jīng)下到溝里去了。
眾人合力才把陳大偉和那輛摩托車從溝里弄了上來。
眾人把陳大偉平放在地上,他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渾身都是血,腦漿都摔了出來。
那輛摩托車也摔得面目全非,在后座的尾箱內(nèi),還有一只烤鴨。
坐在地上那女人立馬,跳起來,把那只烤鴨塞到二丫嘴邊。
“吃吃吃,你吃吧,你把我兒子也害死了,這下好了吧,把孩子留下,你給我滾!”
陳大偉的父親,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二丫想吃烤鴨,叫陳大偉去鎮(zhèn)上買,由于才下過雨,路滑,回來時摩托車連人一同栽進了溝里。
二丫任其辱罵,表情痛苦,李四狗想過去安慰她,但又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她。
二丫是個善良的人,在深圳,她給他買的衣服,他仍然保存在衣柜里。
拋開舊情,李四狗還是非常可憐他,善良的人不應該遭此厄運,然而上天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善良與否,就溫柔對待。
辦完陳大偉的喪事,二丫留下了孩子,準備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陳大偉的母親悲傷過后也認為是天意,便對她道:
“你才二十歲,你還年輕,你走吧”
“不,我不走”
“等你掙了錢,給孩子拿點錢就是了,我們老了不要你養(yǎng)。你走吧,你還年輕,按理說是我們耽誤了你,你才二十歲,本該上大學的年紀......”
“我不走!”二丫心里愧疚,不愿做這種事情。
“走吧!你不掙錢,怎么養(yǎng)你的孩子,從新去找個,以后給孩子拿點學費就好了”
最終二丫還是決定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這個決定比“不走”還要堅決,可能是冷靜后的思考吧。
那天紛紛揚揚卷起一場大雪,李四狗決定送她,她不肯,李四狗就說:
“多年不聯(lián)系,終不似當年模樣,如今你已經(jīng)是孩子的媽了,你放心,我不會騷擾你的”
二丫聽了這話,臉上略過一絲失望,隨后又放松不少,便同意李四狗送她。
李四狗甚至有一絲懷疑,她突然堅決的要走,是不是也和自己有關。
“等過完年再走吧”他說
“不了”
“等雪住了,再走吧”他又說。
“不了”那聲音冷冰冰的。
李四狗看著二丫上了車,二丫回頭對他笑了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