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榭是個貧寒書生,父親去后世便在那短松岡上披麻戴孝。中元節(jié)那天夜里,一陣陰寒地山風將那扇反扣著的木門詭異的吹開了。江榭打著燈籠出門,發(fā)現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正趴在父親的墳前啼哭。他心想,這是誰家的老翁竟因醉酒游冶來到這短松岡上了來,便上前問道:“老人家莫不是遭受了些傷心事,怎在這松崗上啼哭?”那老人也不見抬頭,只是在抽噎聲中失落的說道:“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總被世俗禮教所困擾,今年又要錯過進今考的時機了!不能光宗耀祖,老朽有愧于列祖列宗,無顏面見黃泉父老?!苯縿傁爰殕杺€究竟,那老者卻啼哭著走入了父親的墳里。
江榭從夜夢里醒來,行到父親墳前靜坐良久,山崗上的殘月還未消去,他便收拾好行裝上鄉(xiāng)備考去了。他在家老舊的驛館落腳,與一姑娘的酒攤相鄰,兩人便漸漸有了些感情。那天江榭辭鄉(xiāng)而去,姜雯送他至素水橋上,他說:看盡長安花時,我便歸來娶你?!北舜嗣耸?,以鳳頭釵一支為約。自打那江榭去后,卻是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姜雯灘前賣酒,三年不聞長安消息。那煮酒的姐妹便勸她說:“江公子辭去三年,音訊全無,也不見個紅箋書信,興許早已忘了那素水橋上的鳳釵之約。以姐姐的容貌,何不趁年輕找個好人家嫁了,免得將來獨自傷心?!苯┪罩种械镍P釵說:“江公子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我們許下海誓山盟,也許明年春天他便回來。”
又是一年春天,溪水潺潺東望,細雨零落了素水橋頭的桃紅。姜雯望著窗外的林鳩,思念成疾,身子日漸消瘦,竟在素絹上染了一抹鮮血,不多久便在夜烏啼中握著那鳳釵死去了。夜間,那同攤賣酒的姑娘為她殮妝入葬,看見那支鳳釵便忍不住啼哭了起來,說:“那日我勸姐姐找戶好人家,你卻始終堅信著江公子會來。只是姐姐那本已柔弱的身子那經得起衣帶漸寬,人都走了,這盟誓的鳳釵留在這人世間還有何意義!”於是將那鳳頭釵同姜雯埋在了素水橋旁的黃梨樹下,希望某年春天,可以看見那薄情的書生騎著五花馬歸來。
殯后許久,那曾經窮酸的書生中了皇榜才踏花歸來,只是驛館旁已看不見那賣燒酒的攤子兒。幾番周轉才在家紅館里遇見昔日同姜雯賣酒的姑娘,那姑娘問他為何同自家姐姐盟下誓言卻遲遲不肯歸來,江榭才回答到說:“那天同姜姑娘辭別后便一路上京,不幸正趕上戎人南下,將我們四五千人幾位郡王都俘虜了去,直至去年大將軍蘇蘊郗北征后才迫使戎王放我們回京,今年中了皇榜便不遠千里趕了回來?!甭犕辏枪媚锊艥M面淚花的說道:“自古紅顏多薄命,姜姐姐見你去后杳無音信,夜思成疾,日漸消瘦,兩個月前已經謝別人世,身子就葬在素水橋邊的黃梨樹下?!?p> 江榭知道徐英因替姜雯買那塊墳地的緣故,不得以將自己賣給了紅樓的老鴇,他萬般感謝后便用那五花馬替她贖了身,自己帶了些楮前到那黃梨樹下祭拜去了。江榭哭得雷雨驟起,那墳梨樹竟在八月里開滿了花,枝葉隨著風雨搖動地聲音像是姑娘的哭訴。江榭愈發(fā)悲慟難堪,仰天長嘯道:“金榜題名怎樣,一日看盡長安花又怎樣!那日我這寒酸書生自認為配不上你的好,回首卻已是黃泉相阻隔……”哭著哭著,眼角竟流出了血淚。
男人這種泥捏的生命又曾經得起雨水的摧殘,清晨,徐英經過石橋的時候,江榭已經躺在泥水里奄奄一息了。徐英將江榭攙扶回姜雯的小屋里,每日央求著百草堂的郎中替他看病。漸漸的,江榭的情況也有所好轉,可那雙眼睛卻因為過分的流淚而失去了生機。這天,雨后的夕陽將林梢羞得粉紅,江榭習慣性的摸索到那棵黃梨樹下發(fā)呆。一陣晚風吹過,他那數月以來苦水無波臉頰竟揚起了一絲笑意,惹的溪水也奏起幾絲叮鈴。
黃昏最見不得傷心已久的人突然微笑,不多久,那雙失明的眼睛果流下了眼淚。梨葉兒隨晚風無序的飄零,不停地為他撫去眼睛的溫淚。暮色籠罩了一切,江榭摸索著歸來,卻因什么東西在石橋上跌了一跤,他忍著疼痛站起,握著那碰到的東西回家了。他獨自一人回到屋里,沒有聽見徐英的聲音。江榭想:或許她已離開了吧!畢竟別人并不欠自己什么,相反自己這沒用的瞎子欠別人的,今生都無法還清了。不過這樣也好,也許明天便能身向黃泉赴那鳳釵之約。
江榭剛要解衣入睡便聽見有人輕聲扣門,詢問卻又無人回答。沒多久又輕聲扣門,這樣往復了幾次他才摸索著去開了門。一位漂亮的姑娘秉著蠟燭安靜地站在院里,見他開了門,遂卷起衣裙踏入了屋里。江榭嗅到了她身上的芳香,便問:“徐英,是你嗎?我以為你不回來了?!蹦枪媚镉糜幂p柔的聲音問道:“江公子記不得我了嗎?我是街攤前燒酒的姜雯呀,公子答應看見長安花時便會來娶我的。我始終在等你回來,只是半年前老家的表哥辭世,我便匆忙的到桂林去了?!?p> 江榭當然不會忘記這輕柔的聲音,即便時隔多年依舊那么熟悉。可徐英分明告送自己姜雯已經死,葬在素水橋邊的黃梨樹下,他還為此哭瞎了雙眼。只是,同她談論起某些僅屬于姜雯和自己的過去,卻又絲毫不差。難道曾經的一切只自己某個特別真實的夢嗎?可如今的自己確實是失明了?;蛘呷缃癫攀悄硞€蒼天眷顧的夢!江榭自然是難以明白,不過在那姑娘半夜的解釋以后聽終于相信了,或者說他愿意相信這樣的結局。夜里那姑娘摟著江榭說:“明天我們便拜堂成親,做你堂堂正正的妻子。山無陵,江水為竭,乃敢與君絕。”
成親那天格外平凡,拜了天地、拜了夫妻便算禮成了。那姑娘對江榭說:“以后你寫書,我燒酒,你如司馬相如,我似卓文君……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弊阅呛螅啃兜羲浪愕拿嫒?,只是依舊會見他在黃梨樹下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