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瀾隱約記得,那本是個很美的黃昏。不獨日光溫柔,連空氣里都浮動著晚香玉的馥郁花氣。
四周很安靜,恍惚能聽見風(fēng)聲輕吟。
那一刻,仿佛時光突然停止,又在瞬間崩斷了琴弦。
母親未免受辱,只及留下只言片語便觸壁而亡。而她作為罪臣之女,也要馬上押入軍中,充作營妓。
她雙手被縛,只能木然地站在那里,看著金兵在家中大肆擄掠;一墻之隔,左鄰傳來了金人放肆的淫笑和女子絕望的哭喊……那聲音她認(rèn)識,正是梅家最小的女兒梅雪。雖說在朝堂上,梅侍郎遠(yuǎn)沒有自己的父親決絕,可終究也還是難逃魔掌。
所以又如何呢。
既然已經(jīng)國破,又怎能奢求覆巢之下,保有完卵;即若現(xiàn)時偷生片刻,只怕到了明日,也會同樣生不如死。
母親臨終前,曾叫她一定要活著。
可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身邊金軍的甲胄冰冷,刀尖上還殘留著淋漓的鮮血……而隨著天空中最后一絲余暉漫過,母親雪白的臉也被徹底湮沒在了黑暗里。這黑暗使她陡然生出了無限的勇氣,終是決絕朝著刀鋒上撞去。
晚風(fēng)獵獵,少女石榴裙上的玉色蝴蝶猶如活了一般,好似下一刻就要掙脫藩籬,振翅飛出。
然而不過片時之間,這藩籬已成羅網(wǎng),直向著地面漫天壓下。
她明明已經(jīng)跑的極快了,可那兵器的破空之勢卻顯然更快。眾人只及聽得清嘯數(shù)聲,眨眼間幾點寒星已至,那執(zhí)刀兵丁頓時彎下腰,捂著手倒在地上哀嚎。微瀾撲了個空,好不容易定下神,才發(fā)現(xiàn)那數(shù)枚烏釘,其中正有兩根釘在那人手背上。
她忍不住回首來處,卻只依稀看見暮色沉沉中,有道頎長黑影愈走愈近,最后慢慢停在她面前。
她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卻正好瞧見此人按在腰間的佩刀。彎刀如月,耀目無比。就連黯淡夜色也壓不住其上金玉的輝煌燦爛,刀柄上還鑲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
這在軍中可不是尋常之物,她終于有些詫異地抬起眸。
此人倒并未帶甲,只穿著一身黑色常服,裝束也與一般漢人無二,但仔細(xì)看時,就能發(fā)現(xiàn)袖口處猶用金線繡著幾抹流云百蝠紋,精致無比,顯見的并非市賣之物。他年紀(jì)尚輕,眉宇間似還有幾分倦怠,一雙狹長雙眸卻是精光內(nèi)斂,寒色氤氳,顯是出身行伍。果然那些金兵一瞧清楚他的臉,頓時全都軟了腿,地上早已烏泱泱地跪成了一片,均大聲呼道:“都檢點大人。”
微瀾聽得清楚,不禁微微蹙了眉。片刻后又漸漸舒展開:是了,她隱約記得父親提起過,都檢點雖在本朝被廢,在金廷卻仍為高階,隸屬禁軍,不知怎會來到這里?
一時不著痕跡地收回了目光,卻更覺如芒在背,顯是那人的眼神正在自己全身逡巡,只好強(qiáng)忍著厭惡,盡量立在原地未動,暗地里卻緊緊咬住舌根,只待他有異動,便要自盡了結(jié)。他卻不知怎的瞧出端倪,幾乎立時欺近,手指隨即猛的掐住她的下巴,厲喝道:“張嘴!”
他手上力量太大,微瀾不防立刻痛叫出來。那人因握住微瀾兩頰,早隨手接過身邊親衛(wèi)遞來的布團(tuán),將微瀾滿嘴堵的嚴(yán)嚴(yán)實實,再無一絲空隙。
微瀾無法,只得擰著脖子,不再動彈。
他瞧了眼也不理會,一抬手便將她拎到一旁,卻轉(zhuǎn)眼看向院中。只見目光所及,四周皆是一片狼藉,到處是散落的書冊、衣物和尸體。有兵丁懷中還胡亂塞著些金銀器皿,那壺把卻露在外面,上面鑲嵌的玉龍猶流露著溫潤的色澤,一看就是宋帝御賜的官造之物。他面色頓時不虞,卻按住不發(fā),只以女真語沉聲問道:“國相要的東西,你們找到了嗎?”
方才只顧著殺人劫掠,顯是還未全意顧及此事。此時眾人聞言相視,皆是心虛不已,一時自然無人敢回話。
“如此看來,你們沒有找到?!彼逼鹕?,語調(diào)愈低,晦暗難明。眾人似乎對他極其懼怕,空氣中籠罩著死一般地寂靜。
暮色深沉,一彎孤月正悄然升起,他的親衛(wèi)們開始紛紛燃起火把。就在這片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微瀾清楚看到:他懶散的神情不知何時已不見了,雙眸只在瞬間便凝滿了戾色。其間殺氣之重,直讓她心驚肉跳。
不過是短短寒芒一閃,那個離他最近的金兵就已經(jīng)沒了頭顱。眾人心知,卻連看上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倒像是一群牛馬牲畜,連待宰前掙扎的氣力都消失了。
她離得近,臉上免不了也是一片燒灼。鮮血就好像一條粘稠的蚯蚓,正努力爬進(jìn)她的脖頸深處……她猛然清醒過來,徒勞的扭過身,想用肩膀去擦拭。卻意外發(fā)現(xiàn)滾到腳邊的那顆頭顱居然還活著:他嘴唇翕動,眼神驚恐,好像還有幾分難以置信。微瀾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幾步外他的身體。刀太快,那身軀也只是搖搖欲墜,并沒有倒下。這一幕在微瀾看來,實在太過詭異,以至于幾乎讓她忘記了害怕。直到那身體轟然撞在地上,她才顫抖著向后退了一步。
不料那頭顱經(jīng)她一碰,竟咕嚕嚕滾了一路,一直撞到墻根方才停下。微瀾緊咬牙關(guān),早撇過臉不再去看,可架不住空氣中濃烈的鐵腥味沉浸入每一寸毛孔,她只得屏住呼吸,正自強(qiáng)忍著作嘔,他卻已轉(zhuǎn)過刀鋒,迫她抬了頭。
旁邊的軍士極有眼色,忙起身將她嘴里的布巾扯出來。
“那是你母親?”他下頜微抬,示意著院角的玫瑰花叢,蘇氏的尸體此刻仍陳在那處。
微瀾照舊沉默,心底卻有些不解他用意。
“你若聽話,我可以保她衣著體面,入土為安?!彼Z調(diào)平靜,幾無情緒波瀾,可聽在微瀾耳里卻無異于當(dāng)頭棒喝。
此人好生陰毒。
他知道自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便轉(zhuǎn)以母親尸首相脅。不錯,漢人重名節(jié),猶勝生命。若然看到母親受辱,她定然生不如死。只是究竟是什么事,要讓他如此費盡心機(jī)?
適才聽他說起國相時,語氣似乎還相當(dāng)熟稔。他是撒改的什么人?和完顏宗望又是何關(guān)系?他手中把玩的彎刀,金胎厚重,紅寶碩大,并不是一般人可以擁有的。都檢點明明列屬禁軍,卻為何會突然來到一個大宋四品文官的家中?
可情勢根本不容她多想,他早已又逼問道:“你父生前,可曾交與過你什么物事?”
微瀾不由詫異。
可不過電光火石間,她已明白過來。
原來金人這樣大費周章,以至于殿前都檢點都親自駕臨,根本不是之前宣稱的,是為了懲罰她父親這樣宋臣中的死硬派,也絕不是故意放縱士兵劫掠。
他們掩人耳目,其實是在找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可究竟是什么呢?她細(xì)細(xì)回憶著幾日前的種種:父親,或是母親是否曾說過什么……只是終究事起倉促,此刻又哪里想的起來。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仿佛有火光在她無數(shù)混亂念頭里閃爍了一下。
剎那間福至心靈。
她居然朦朧升起了一種不可望的希冀。不管那東西是什么,只要能騙過他,讓他覺得自己知道東西的下落,就還有機(jī)會。金軍大帳距此尚有一天路程,只要計劃得當(dāng),也許不僅能保得母親尸身,她自己也未必沒有機(jī)會逃走。
想到這里,她忙故作慌亂地抬起頭,語氣還刻意流露出一絲分明知道卻故意掩飾的稚嫩:“沒,沒有……你怎么會這么問?”
眼見她露出破綻,完顏昭不由得心下一喜,正想逼問她說出物件所在時,卻不知為何一念忽起,似有所悟。
他開始重新打量起她。
大約是雙手被縛,更顯得眼前女子身量不足,年紀(jì)幼小。尤其是面容柔弱,眼里還浮動著盈盈淚光。分明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不知為何總教他想起草原上清晨的河流,表面上泛著清冽的波光,內(nèi)里卻是冷的徹骨……
她不對勁。
“你,過來!”他突然扭過頭,換了女真話喝道。
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參軍校尉慢慢挨過來,大概是以為此番必死,掙扎無用,居然主動伸直了脖子。
這本來有些好笑,可微瀾的心卻倏地一沉,牙齒更是本能地壓緊了下唇。
因為她看出來了:他并不是要殺人,而是要問話。
他想問什么呢?
“屋子里都搜過了?”
“什么?啊……是,是,啟稟大人,都搜過了?!?p> “好。那蘇氏身上呢,搜了嗎?此物細(xì)小,需防著他們貼身收藏!”
這確實是沒想到。那人頓時心虛起來:“回大人,還沒……有……搜。”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沒有,沒有。大人饒命,小的們知道錯了?,F(xiàn)在,現(xiàn)在就去搜?!?p> 說著便拾起刀,連滾帶爬地奔向微瀾母親身邊。
她聽的清楚,頓時血氣上涌,不可遏止。不能,絕不能讓母親再受這些金兵羞辱。
她腦中一片空白,雙腿卻已奔著攔在母親前面。
就在這時,她看見他雙眸間有狡黠之色一閃而過。
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她瞬間清醒過來。
“想不到肖選連這個都教了你。”他心知被騙,眼中怒火漸熾,一伸手便將微瀾脖子攥住,隨后指掌發(fā)力,竟就這樣將她慢慢提了起來。隨著肺里的空氣一點點被擠壓出去,她開始本能地拼死掙扎……一時喉頭被突然松開,他又展臂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似乎是知道微瀾對他厭憎之極,遂故意掌住她后腦,將她下巴強(qiáng)壓在肩上,貼著她耳際嘲弄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還要自作聰明。這樣頑劣,怎么懲罰比較好啊?”
微瀾心如擂鼓,雙頰皆漲的通紅,他一松手便軟軟倒在地上。本欲討?zhàn)垼麉s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夜色濃黑,只聽見他聲音如鬼魅般幽幽傳來:“活的即刻帶去孟陽大營;死的剝光上身,給我掛到汴梁城樓上去?!?p> 她一字字聽得清楚,只將指甲猛的摳進(jìn)手心,眼底瞬間涌出一片深紅:都說殺人不過頭點地??蛇@個人,竟還要誅心。
夜寒似水,風(fēng)露愈重。微瀾卻思緒翻騰,如墮火窟。望著夜色中那道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必須,必須回?fù)簦€要一擊即中。
“詔書根本不在這里,我勸你別癡心妄想了?!彼筛纱啻嗨Τ鲆痪渑嬖?,卻不啻于是一道驚雷,直震得那些金兵目瞪口呆。
完顏昭的腳步也不由停住。他驀地回身看著這個漢人女子,她萋萋站立,依舊是眸光如霧,水波瀲滟。此刻卻多了兩點血色在其中:燃燃燭焰,暗芒涌動。
“放過我母親?!彼拇轿⑽Ⅳ鈩印?p> 他不置可否,手指卻在刀柄上幾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不想旁邊那個校尉聽見,卻以為時來運轉(zhuǎn),竟大聲嚷道:”都檢點,都檢點大人。這丫頭,這丫頭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們剛才,可一句都沒提到詔書兩個字啊?!?p> 這個蠢貨。
他本就已起了殺心,不過暫且按耐而已。此刻正要發(fā)作,卻忽有近衛(wèi)在外求見,言稱二太子有要事召見,著他務(wù)必快馬趕回,不得有誤。
他只得先按下不提,轉(zhuǎn)過身吩咐左右道:“將此女就地看押起來,明日再審?!?p> 眾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哄然應(yīng)是,只盼著這尊瘟神趕緊上路。
不料他本已上馬,卻突然又回頭命道:“參軍校尉烏延慶,枉顧軍令,貽誤軍機(jī),斬立決。其余眾人,記下一百軍棍,自己去徒單那里領(lǐng)。今晚之事,不得有絲毫泄露。若有違者,與烏延慶同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