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慈撩起珠簾時,只覺一點溫暖托住了自己的小指尖。她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小指,正被對方的左手拇指勾住,托在掌心虎口里。那溫暖柔柔地,軟軟地,燙而不灼。
長孫慈心里一咯噔,趕緊若無其事地抽回手指來。但一抬頭,她的目光又不巧撞進了李世民的眼里。
他的眼波很奇特,仿若驕日暴曬著的深潭水面,冷與熱矛盾地交織在一起。
長孫慈一皺眉,便向著他問:“二鳳哥哥(注1),你又要將我哥哥帶到哪兒去?”
李世民還沒及回話,就覺得背后的肉被人揪起一坨,死命地擰著……
好在他也穩(wěn)重,不動聲色地將手背到身后,毫不費力地扯下長孫無忌藏在自己背后,拼命作妖的怪手。同時,還不忘拋給她一記能夠迷死長安萬千少女的笑:
“這話真奇怪了。怎么就是我?guī)侥膬喝??你也聽到了,明明是他要帶我出去跟杜家兄長吃酒嘛!”
一邊兒說,他一邊兒毫不容情地把身后做妖的長孫無忌給扯出來往前一推,就抿著嘴,樂呵呵地等著看一場久違的“訓(xùn)兄記”。
長孫無忌雖早料到這小子是個沒心肝的,卻不曾想這次賣自己竟半點兒沒猶豫的。因此不防之下,就跟魔星小妹子打了個照面。
他呆了片刻,這才對著那張瓷娃娃般的臉,露出一記絕對有損他“長孫公子”名聲的憨笑。正催著腦子快些想個由頭解釋呢,一道高亢異常的聲音傳來,把他所有試圖解釋的理由全部打散——
“大公子大公子!我沒攔住小娘子?。∷恢廊ツ膬毫?。您還是趕緊帶著李二公子去喝……嚯!小小小小小……小娘子!”
扯著大嗓門兒一路奔進來的,正是文翰。他一掀簾子,正對上長孫慈笑吟吟的一張臉,登時,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主仆二人全涼透了心。
于是接下來,李世民便坐在椅子上,喝著茶水吃著點心,非常愉快地欣賞到了自己久違的“訓(xùn)兄記”,而長孫無忌在聽著妹妹訓(xùn)的同時,心里也一千零一次地告訴自己。
絕對絕對……這個文翰是留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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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之后。
被訓(xùn)得兩眼發(fā)直,生無可戀的長孫無忌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聽著小妹第一百零一次數(shù)落自己“成日不務(wù)正業(yè),只知交結(jié)些狐朋狗友、紈绔子弟”時,實在忍不住,終于很小聲很小聲地插了一句嘴:“我怎么就不務(wù)正業(yè)了……杜家兄長可是個真正的人物。你去見了,也會知道他很是了不得呢……”
長孫慈眉一軒,剛要發(fā)作,突然停下,眨一眨眼:“杜家兄長……可是那位杜如晦?”
李世民正樂呵呵地聽著兄妹鬩墻的戲碼呢,猛地看見長孫慈對杜如晦這么好奇的表情,登時停下手里的茶杯,看向長孫慈:“怎么,小妹也知道這位杜先生的?”
“算不上知道,不過聽說過罷了。說是他極有決斷的一個人?!遍L孫慈簡單地答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著眼睛上下打量二人:“不過我倒是好奇了,二鳳哥哥和哥哥到底有什么事,這個節(jié)點兒上非得去見他呢?”
“這個節(jié)點?”長孫無忌聽出了妹妹口中的怪異,立刻警醒起來:“什么叫這個節(jié)點兒?什么叫這個節(jié)點兒?”
“就是這個節(jié)點兒呀!”長孫慈抿嘴一樂:“哥哥不知道么?今日母親來所為何事?”
她這一句話便如珍珠鏈子斷了一般,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疫M李世民心頭。李世民清清嗓子,無視旁邊一臉戲謔的長孫無忌,溫和看著長孫慈:“有什么事,小妹不妨直告?!?p> 長孫慈抿嘴一笑:“其實也是樁好事……母親說,哥哥年歲漸長,是該成家立業(yè)的時候了。正巧前些日子有人提及當(dāng)今陛下想給漱玉公主招得良配……”
“長孫慈!”長孫無忌聽到這里,跳腳大叫:“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這一次,連李世民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小妹,這可不是能亂說的話??!漱玉公主是何等身份……你……你該知道的?!?p> 長孫慈淡淡一笑:“我知道呀!所以才覺得,這也倒是一樁美事——別的不提,哥哥與二鳳哥哥親近,事事處處總為二鳳哥哥擔(dān)心。
若是哥哥得配此女,總是省了眼下二鳳哥哥的一樁麻煩……是也不是?”
長孫無忌瞪圓眼,指著自己妹妹一陣兒發(fā)顫,然后恨恨地跺了下腳,撩起衣擺就帶著文翰沖出門,直奔前院花廳去。
廳里只留下了長孫慈與李世民二人,一時間氣氛不免尷尬。
左右瞟了幾眼之后,李世民才笑笑,低聲向著長孫慈道:“你也不必這般整他的……”
長孫慈本正待走,聽到他這話兒,立刻停下腳步,回頭笑問:“二鳳哥哥說什么,觀音婢聽不明白。”
“聽人說,前些日子你也見過楊玉淑了?!崩钍烂駠@口氣,起身走到她背后。
長孫慈轉(zhuǎn)頭不看他。李世民只好俯視著她頭頂——梳得整整齊齊的雙髻垂在兩側(cè),發(fā)心正中間卻是一個小小的發(fā)旋兒,幾根調(diào)皮的幼細發(fā)絲兒鉆出來,在發(fā)旋兒上搖啊搖,像三月春暉中的小草苗。
李世民看得出神時,突然發(fā)覺那小草苗上多了一只手,正不悅地想著這哪兒來的狼爪子時,才發(fā)現(xiàn)那手上的腕飾衣服,都異常熟悉。
……噢,我的手。
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趁長孫慈不曾注意時收回手來,左右看看,這才小聲道:“我知道,你是不會讓那樣的女子當(dāng)你的大嫂……”
“會與不會,不是觀音婢的事,是大哥的事。觀音婢雖不喜那漱玉公主性子冷酷,但若哥哥真心喜愛,那觀音婢也自當(dāng)為他二人提花攜籃(注2)。只是一樁……”
長孫慈轉(zhuǎn)身看著李世民,目光平淡:“二鳳哥哥,雖說二鳳哥哥一向相信人定勝天。然卻莫忘了,那只可用在事上,卻用不得其他人身上……哥哥英姿煥發(fā),正是當(dāng)年。多少良家閨秀夢中人,何必牽系一個無知小丫頭身上呢?”
李世民張口欲再言,卻被長孫慈躬身一禮:“哥哥留步,慈兒告辭——慈兒唯愿,下次再見,不是哥哥與那楊玉淑大婚之時?!?p> 言畢,長孫慈起身,不給李世民說話的機會,轉(zhuǎn)身離開。
注1:二鳳哥哥,李世民外號李二鳳。
注2:提花攜籃,古時高門貴第之中,但有家中兄長成親之時,未成年的弟妹可以在婚禮上提彩花,攜朱籃,做為新嫂嫂的前引人——但必須是弟妹自愿,因為一般來說,提花攜籃的人都是家中仆人做這個工作。只有跟兄長關(guān)系極為親密的,才會自愿降低身份去做提花攜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