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淵生氣了，這李福反倒松了口氣，上來就賠著笑道：“主公說得是，李福的確是受罰了。不過李福也挺高興的……有了您這句話，李福就知道，夫人的心思，沒白花?！?p> 李淵瞥他一眼，背著雙手，慢悠悠地向前踱著步子，看著路邊兒新開野花：“想當(dāng)年，夫人才貌絕世，無數(shù)世家公子求而不得。幸得我有這么一點兒小本事，得中雀屏（注1）……
但說到底，當(dāng)年夫人嫁與我，實在是折損了她的身份，我又何嘗不知？這些年來，我心心念念，想讓她過得如意些，順?biāo)煨軌虿煌魉?dāng)年自降身份的這份情誼……
可無論我的這份心，夫人這份意，都還立在一個情字上。若是我與夫人沒有前情，又怎么可能會有后來這番美事？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放心?！?p> 李淵帶著李福，慢慢走過橋，步落小徑，突然就停步，看著池塘里半開的新蓮：“若是元和那孩子，真的喜歡公主，我便是搭上這國公之位，也要將她納為兒婦。可眼下元和明著不喜歡她。我又怎么可能會讓元和委屈了自己？”
李福這才松口氣，點一點頭：“那就好……原來以為主公您……”
“以為我不喜歡元和那跳脫性子？”李淵一樂：“怎么可能！”
他一揮手，繼續(xù)慢慢向前走，走到池邊停步，蹲下來看著新蓮：“這幾個孩子里頭，若論哪一個最像他母親，那便必是這孩子……我放在心尖兒上的一塊肉。怎么舍得讓他受委屈！
只是呢……”
李淵伸手，去撩一把水，感受那絲絲清涼：“只是啊李福，我雖貴為國公，我隴西李氏雖家業(yè)繁盛……
可這天下間，大約是從來不會存在什么萬世不朽的人，事，物的。
一切繁花如錦，都抵不過光陰。
有朝一日若時移事易，我不再手握權(quán)柄，我兒便需得凡事自己撐……
李福。
為人父母者，愛之子切，最不過教子自立，訓(xùn)子自行……
這話兒，你也明白吧？”
李福立時動容：“李福明白了，主公這是想讓二公子自己設(shè)法解決漱玉公主之事嗎？可……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p> “慈兒也只是個孩子，比他還小了許多。面對麻煩，不也做得挺好的么？我倒覺得，這么多年了，元和能一直把慈兒鎖在心里，就已經(jīng)是別的孩子比不及的本事了。你不用替他們操心?！?p> 李淵這么一說，李福倒是笑了：“主公這一說，李福倒是想起一樁事——早上二公子來，還跟園里的人吩咐，要將這池里的蓮花兒采下來，制成新花盞子（注2），給長孫公子送過去呢！我看這送長孫公子是假，送長孫小娘子才是真！”
“真真假假，由他去罷！你只管吩咐著園里的人，把花兒按著元和的要求準(zhǔn)備好了給送就是。”李淵順手折下了一桿半開新蓮在手里，樂呵呵地起身，向著李福道：“這支花兒你回頭派人送到夫人房里去，清水養(yǎng)著總是好活。她看著心里舒暢，也少些煩惱?！?p> 李福應(yīng)下，正待離開。此時一小侍匆匆而來，向著李淵行了一禮，上前低聲道：“主公，出事了?！?p> 李福認(rèn)出這是自己留在朝房里守公報的小信侍，立刻換了正臉：“何事？”
小信侍上前一步，對李淵道：“江都丞王世充前些日子遞給皇帝的折疏被人偷了。”
李淵一怔：“被人偷了？怎么回事？”他邊問，邊帶著小信侍快步走向前廳。
小信侍步下加緊，說話的速度也快了些：“具體什么情形，咱們在廷里（注3）的人還沒給回音兒。但廷下的人來找小的，說是這折疏與咱們唐國公府有關(guān)。讓我趕緊地來通知國公，千萬小心二公子。”
李淵停步，猛地回頭：“元和？他一個孩子，這事兒怎么就能跟他扯上什么關(guān)系！”
“這個小的也不知。廷下的周侍監(jiān)來告時，只說此事要緊。還說讓小的務(wù)必告知國公。但有什么宮里遞出來，給二公子的東西，能推推，能拒拒。實在不成，讓二公子裝病，躲過這幾日都成……
就是千萬別在這會兒上往宮里撞——那王世充遞的折疏似乎就與宮里的事兒有關(guān)。這會兒他丟了折疏，正惱著呢。
小的出宮時還特地去打聽了下情形，聽說王世充身邊的人，把遞折疏的一家老小都綁了，捆在自己府里，挨個兒打給那遞折疏的看，就是想逼那人說出來，到底是誰支使他，偷了折疏?！?p> “豈有此理！”李淵聽到這話兒，立刻便惱了，高聲叫道：“便是審問，也沒見有人像他這么審的！他難不成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皇帝，還能坐罪連株么？！”
李福和小信侍見他如此生氣，一時間都驚得默不作聲，只看著他發(fā)火。
好一會兒，李淵才余怒未消地問小信侍：“咱們廷上的人都得了信兒，那元和安在里面的人，八成也知道了罷？”
李福一怔，連小信侍也意外：“二公子？他怎么安在里面人了？”
李淵左右看看他們兩個，突然就失聲一笑：“罷了，你們倆竟然也不知道……看來這孩子，還真是瞞得緊實……”
李福這才吃驚地叫了一聲：“難不成咱們二公子，早就已經(jīng)備了后手？”
“皇帝不準(zhǔn)他娶公主，公主急著要他跟皇帝求娶公主；他還念著我這個父親，與他母親；他心里還掛著要娶長孫家的小娘子，與輔機那孩子做親戚……
他要是自己不留點兒后手，只怕啥事兒都成不了！”
李淵一樂，笑吟吟地伸手把蓮花上的一瓣摘了去，然后才道：“你們之前不知道就算了。從今兒起，可真該記住，你們這小主人，可從不曾吃過素！”
李福二人連連稱嘆，李淵正待再說時，突然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大叫聲傳了過來：
“不好啦！不好啦！二公子……二公子出事兒啦！二公子出事兒啦！”
李淵的臉，登時黑了下來。
注1：得中雀屏：這個是雀屏中選的典故?！杜f唐書》里曾說過這么一個故事。竇夫人在未出嫁時，是當(dāng)時天下聞名的美人兒。而且還因為她母親襄陽公主的原因，而深受當(dāng)時的皇帝北周武帝的喜愛，自幼就在宮中，由北周武帝親自教養(yǎng)。所以氣度與才華均是上上之選，當(dāng)時想求娶她為妻的青年才俊王孫公子非常之多。為了能夠替女兒挑個好郎君，襄陽公主和丈夫（竇夫人之父）竇郡公就想了一個法子，就是看誰能射中一扇孔雀屏風(fēng)上，孔雀的眼睛，就將竇夫人嫁給他。結(jié)果很多人都失敗了，只有李淵成功，成為了整個貴族階層王孫公子們艷羨不已的對象，連他自己對此事也非常得意。于是自此，雀屏中選就說明人非常幸運，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表示一個人非常值得羨慕。
注2：新花盞子：隋唐時期崇尚佛教，很多人喜歡拿蓮花點蠟燭來供佛，并稱為花盞子。這一習(xí)俗也在后世演化成了蓮花燈等形式。而且至今豫北等地某些地方，還有拿花制盞的習(xí)俗。方法是取嫩黃色蓮心、花瓣半開花心全露的那種蓮花，在蓮臺上扎個燭臺即可放特制的冷焰蠟燭（就是火焰溫度較低的一種特殊蠟燭）。這樣蓮花不會被燒黑。
注3：廷里/廷外：廷就是指當(dāng)時皇帝上朝的金殿。有內(nèi)廷外廷之分。內(nèi)廷被當(dāng)時的氏族稱為廷里，外廷被他們稱為廷外。當(dāng)時的皇帝與貴族關(guān)系非常之親近。所以這種說法我曾在多種唐代史料上見過。
需要特別跟所有書友們說的一段話：
這里我是想表達(dá)一件事——
隋唐時期的皇族與貴族之間的關(guān)系，和后代的宋元明清皇族與貴族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常不同的。這是這一版三帝故事的核心點。所以大家會發(fā)現(xiàn)，我書里的皇帝們，好像不太像其他的皇帝。這個不是BUG，是有史實依據(jù)的。
隋唐時代的皇帝本身就出身于貴族階級的氏族之中，因此隋唐時期的貴族們眼里，皇族甚至是皇帝，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后代的宋元明清要親近得多太多，甚至是在大貴族們的眼里，只要是貴族，皇帝是誰家都可以做的——
只是看自己想不想，要不要，愿意不愿意花那個時間去做就是了。
這也是本作此版中，我最想給大家展現(xiàn)的一個關(guān)于唐王朝的事實：
那就是，唐王朝是在還沒有經(jīng)過宋代的高度君權(quán)制扭曲下的，封建王朝初盛期的狀態(tài)。
被貴族們脅制著、渴望利用平民翻身的皇帝們，與濫用皇權(quán)的貴族們，他們的斗爭，貫穿了整個唐代的前半期。
事實上，這也正是唐初幾位皇帝能夠成功的根本原因。
因為他們需要與壟斷的世襲貴族們做斗爭，所以他們更需要借助普通民眾的力量。而正因為這種心理，所以他們才能做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功績。
但也正因為這種心態(tài)的起心不正——受當(dāng)時的情勢與狀態(tài)所限，或者說當(dāng)時人類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所限，就算是了不起如李世民、武則天這樣，他們也只是想利用民眾力量來推翻貴族壟斷，達(dá)成皇權(quán)的集中。
所以唐王朝從武則天后期開始，或者說從李治開始，就已然埋下了滅亡的禍根——我想講的就是這么一個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