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1996年夏,那天正是東東小學(xué)畢業(yè)參加小升初的考試日。
早晨,當(dāng)紅火的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大半個天空都被染成了橘紅色,橘色的云霞隨著太陽的升高,漸漸的退去了盛裝,變成了平常的灰白色,天空藍藍的,沒有一絲絲風(fēng),只有早起布谷鳥那不厭其煩的布谷,布谷聲給寂靜的山村增添了一份靜謐的詩情畫意。
東東揉揉干澀的眼睛,從被窩里爬了起來,著急忙慌的穿好衣服,臨下地了還不忘幫母親收拾一下凌亂的被褥,用一塊繡著鴛鴦的大白布單把行李包的整整齊齊。
父子倆匆匆的吃過早飯。
郭占金騎著摩托車送東東去鄉(xiāng)里參加考試。一路上,郭占金都在納悶,怎么沒碰見三桃,是早走了還是沒走呢,雖然疑惑但并沒有多想。摩托車在郭占金的腳下急速的飛馳,東東緊緊的抱著父親的腰,聽嗖,嗖的風(fēng)聲從耳邊飛過,風(fēng)刮到臉上涼涼的,有時還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這是父親最喜歡的一種爽,東東并不喜歡。但他喜歡看見父親那一溜塵煙瞬間便無影無蹤的感覺,在她的小朋友們中間,他能看到他們羨慕的眼神,這無意中竟成為了他幼小的心靈里一種與眾不同的自豪的感覺。
東東考試去了,郭占金自己到鄉(xiāng)鎮(zhèn)府里,一邊等著東東一邊和鄉(xiāng)里的干部們諞了一會兒。
報紙上有很小的一個篇幅在談農(nóng)民問題,郭占金認(rèn)真的讀完,卻沒見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東西,‘哎了’一聲。
“怎么了?”劉鄉(xiāng)長問。
“想看見點兒關(guān)于減負的報道,沒說?!?p>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嗎?”
“我其實早就想和你談?wù)劻?,今天你既然問了,那我就說一說?!惫冀鹜nD了一下“今年的三提五統(tǒng),我們大隊就不提了,交夠你們的統(tǒng)籌款就行了,負擔(dān)太重了,領(lǐng)導(dǎo)?!?p> “沒辦法,咱們沒有任何工業(yè)基礎(chǔ),全拼這點兒農(nóng)業(yè)稅和統(tǒng)籌款給全鄉(xiāng)的工作人員尤其是教師發(fā)工資呢,就這人家還三天兩頭的告狀呢,上面也是三令五申的不讓鄉(xiāng)里拖欠教師工資,真是沒辦法呀,要是每個大隊都有你這樣一個當(dāng)家的就好了,能給村民們省不少錢呢。”
“其實說實話吧,正經(jīng)辦公經(jīng)費也用不了幾個,之所以廢錢,都是他們貪了,吃喝了,管不了人家別人,那我們大隊今年就不提了,我是怕別人罵我呢。”
“憑自己的良心做事,怕什么?!?p>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闭f完,郭占金站起來向劉鄉(xiāng)長擺擺手,出去了。像吃了顆定心丸一樣,情不自禁的哼,哼了一句:過了大年頭一天,我和連城哥哥來拜年。
來一趟鄉(xiāng)里不管有事沒事,總得買一些東西,這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個習(xí)慣。副食店里生肉,熟肉各一塊,桂花煙一條,二鍋頭一箱,蘋果一小袋,豆腐一大塊,豆芽一包,白菜一根,滿滿的裝了兩包,跨在摩托車的后座上,一溜煙兒又回到了中學(xué)的門口。
門口等的家長不是很多,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是相跟上一起騎著自行車來的,桃花村實在是太遠,孩子們來不了,非得家長送過來不可。
哎,怎么不見朱貴,或者是梅香,難道那么遠的路讓孩子自己來了嗎?郭占金自己在心里嘀咕著。
不大一會兒,考試結(jié)束了。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的走出校園,東東看來是考好了,高高興興的挎著小書包跑向了爸爸的摩托車。郭占金在人群里找了半天,也沒見三桃,于是問東東:“三桃沒來考試嗎?”
“她不念了。”
“為什么?”
“我哪兒知道?!?p> 一路上郭占金的心情很不好,他不知道梅香是家里沒錢呢,還是那個倒霉的朱貴不讓孩子念了呢。
一路胡思亂想,摩托車已經(jīng)跨過東梁,郭占金看見三桃坐在自家門口的大青石板上,低著頭在地上畫著什么,看見摩托車,她頭也沒回的就進院里了。郭占金停在路口,站了好一會兒,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晚上他寫了一份長長的信,想親手交給梅香,可是,眼睛太多,他害怕傷著無辜的人,于是,他將一個裝著幾百塊錢和一封信的信封放在哪個最隱蔽的小樹洞里。
書信來回傳遞了幾次,郭占金實在是忍不住了,在大街上堵住梅香,他想問個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孩子那么小不去念書?沒錢嗎?”
“她自己不想念了?!泵废阋埠転殡y,她太想讓她念書了,可三桃的倔強是她左右不了的。
“那么小,不念書長大了能干啥,你怎不管一管?!惫冀鸱浅I鷼?。
“她自己不念,不是我不管?!泵废阄目蘖似饋?。郭占金再也不想說什么了,怒氣沖沖的丟下梅香自己走了。
就這么短短的一次談話,不知被藏在那里的眼睛看見了。
下午老舅已經(jīng)以警告的形式和他談了一次話,他反反復(fù)復(fù)的保證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還是發(fā)現(xiàn)秀芬的臉色有些不對,就知道秀芬已經(jīng)都知道了。他們都什么也沒說,就像壓根就沒有什么事一樣。
因為是夏天,郭占金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到西屋自己休息去了。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刺痛給疼醒了,原來是秀芬正在咬牙切齒的指甲對指甲掐著他胸前的肉。他一骨碌滾到了一邊,然后趕緊的坐了起來,陪著笑臉壓低聲音說:“你瘋了,半夜不睡覺,掐我干嘛?!?p> “我告訴你,這次孩子在家呢,我不想和你吵,你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就死給你看?!闭f完,氣哼哼的自己走了。郭占金卻再也睡不著了,他索性坐起來抽起了煙,自己不住的警告著自己:管不了的就不要管了。
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東東可真是個好孩子,整整一個長假,在家里像個女孩兒一樣幫著媽媽做飯,洗碗,洗衣服,掃地,喂雞,甚至今天哪個雞該下蛋都門清,院子里的菜,黃瓜該搭架了,西紅柿該掐側(cè)頭了,大瓜該對花了,都是東東在照顧,秀芬是有那個心已經(jīng)沒那個力了。
只是,明天就要開學(xué)了,東東把院子里的菜又都澆了一遍水,對媽媽說:“媽,我爸事兒多,你不要嫌他不管家里的活,園子里的菜每個禮拜天我回來修理一邊?!?p> “要不是為了讓你學(xué)習(xí),媽媽真不想讓你走?!毙惴曳浅5牧魬?。
“媽,禮拜天就回來了?!睎|東摸摸媽媽干瘦的說:“媽,以后我爸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千萬不要生她的氣,小心氣壞了你自己,爸爸又太辛苦,你們倆無論誰不好,媽媽,難受的都是我。”秀芬聽懂了,她和他爸爸之間的那點兒事原來他早已經(jīng)知道了。
東東住校了,家里少了個幫手,秀芬的眼里都是活,可是什么都干不了,稍一動彈,那顆心就忽塔忽塔的在胸前顫抖,她幾乎是絕望的每天只能給雞喂一把米,從雞蛋窩窩里拿一下雞蛋,自己也恨自己竟和個廢物差不多了。
又到了該收三提五統(tǒng)的時候了,人們愁眉苦臉,群情激憤的議論著不知道今年的三提五統(tǒng)是不是又比去年多了些。今年和往年一樣,還是幾名鄉(xiāng)干部,一名信貸員和大隊會計挨家挨戶的進。
可是,人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今年的錢怎么了少了那么多,大隊會計非常耐心的挨家挨戶的解釋。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不大一會兒就傳遍了整個李家村大隊,人們感天謝地的由衷的念著郭書記的好,以至于在后來郭占金自己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普遍現(xiàn)象,那就是在他的范圍內(nèi)不論他走到那里,都能看見一張張溝壑縱橫的真誠的笑臉,那真的是裝不出來的。
從那年起,桃花村再沒有一家在信用社的借據(jù)上摁過手印。
那年的八月十五前后,秀芬每天在家里都在接待前來送月餅的人們,混糖的,提漿的,上紅的,各式各樣的月餅裝了一笸籮,比自己家打的都多。
郭占金說:老百姓就是實在呀,受不得一點兒恩惠。
兩年后,在悄無聲息中三提五統(tǒng)永遠的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成為了一個時代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