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卻是來的太過突然,宋蔚又像個活靶子綁在通天木上,縱使李君眼疾手快,在一瞬間抓住了刀身,也架不住秉奴兒拼死相擊,刀尖已然沒入宋蔚胸膛。
驚訝之余,宋蔚并無疼痛之感,只是覺得胸口猛然一涼,好似炎炎夏日暢飲了一杯冰露,直到一股熱浪從刀身的血槽激崩在秉奴兒稚嫩的臉頰,宋蔚才緩過神來。
他不明白,自己與秉奴兒有何過節(jié),會讓他下如此痛手?本以為是孫靖見大勢已去,想拉一個人在黃泉路上作伴,可看孫靖與眾人同一般驚異的神色,既而又看向李君,胸口的熱浪滾滾翻涌:借刀殺人?
但見李君慌忙解開繩索,將他平躺在地上,扯下內(nèi)布堵住刀口,急聲的呼喊,他已是聽不清了,目光中帶著無盡的疑惑,打量著人畜無害的秉奴兒,用盡力氣發(fā)出人生最后的不解:“為何?”
緊握長刀的雙手緊張到顫抖,嘴中的話卻似臘月寒風一般刺骨,秉奴兒腔音中帶著幾分哀怨:“宋先生沒來之前,大王只疼我一人,自先生入洞后,不僅大王與我相處的時日少了,而且先生還找來兩個粉面兒送給大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生打的什么主意?!?p> 宋蔚笑了,對著稚嫩的秉奴兒笑了,笑聲牽引刀口,鮮血涌動,四月的春花在青衫袍上滴滴盛開。
自進入黃連洞以來,他一直在尋找明主替代胸無大志的孫靖,到了,終于有幸看見一位可以培養(yǎng)的明主,自己卻因為一份貪婪的愛,葬身明主刀下:“錯了!錯了……錯了?”
瞳孔中的顏色已然暗淡,卻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宋蔚緊緊拽住秉奴兒的袴奴,聲嘶力竭道:“活……去!”
直到宋蔚的尸體開始變冷,眾人才從這場突變中回過神來,再尋那秉奴兒時,只見他又似往常那般小鳥依人依偎在五花大綁的孫靖身旁,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相信,竟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眾人面前解決了宋蔚。
恐怕今日一幕,會在鐘氏三子心中留下不小的陰影,身為人父的鐘全慕想要護住幾個兒子,卻不知從何護起。
四月天的山風夾雜著冬日的凜冽,劉行全抖了抖肩膀,想要尋求一絲溫暖慰藉,讓他感覺自己還活在人間,然而越是尋覓,心中那團希望之火越是渺小。
恍惚間,李君走近前去,扶起嬌弱的秉奴兒,撇去他緊握在手中的長刀,目光誠然地注視著二人:“此番剿滅黃連洞,謀士宋蔚已死,總要有人承擔責任,本司馬見你二人情比金堅,趁福建觀察使還未親自審訊,想留你們其中一人性命,你們二人誰愿意扛起這份罪名?”
“我!”
“他!”
這一刻,山林間鳥獸的脆鳴又在眾人耳畔響起,頭頂滾滾烈日的炙熱從指間傳遞至腦海,眼前還是那個人間。
眾人眸中逐漸恢復大地山川的色彩,秉奴兒眼中卻是就此黯然無光,他扯下衣衫,一寸寸為孫靖包扎好受傷的臂膀,并不時囑咐道:“今日與大王一別,此生不復相見,待他日觀察使大人審訊時,大王不要惡意隱瞞,免得再受皮肉之苦?!?p> 聽到此處,孫靖不由緊張起來,音色顫顫道:“你不是說愿意代我承擔所有責任嗎?”
聞言,秉奴兒從懷中摸出一方絲帕,為孫靖擦拭起身上的血跡,約有片刻,看著心急的孫靖,又是搖頭,又是輕笑,待擦拭完最后一根手指后,這才回身注視著李君,眼眶確是早已猩紅到泛起血絲:“李司馬真好生殘忍?。 ?p> 話到此處,孫靖這才明白,他身為黃連洞賊首,豈能就此輕易逃脫,適才李君只不過是出言試探,自己急于求生,竟把秉奴兒徹底推向了深淵。
或許是出于對丟失玩具的憐惜,孫靖溫聲問秉奴兒道:“那你之后要去何處安生?”
猩紅的眼角抽搐著泛起盈盈珠光,秉奴兒將絲帕塞進孫靖懷里,埋頭的一刻,脫口道:“這要看李司馬如何安排了……”
只聽李君回道:“待他日孫大王受審時,自會知曉?!?p> 聞言,鐘全慕心頭猛然一驚!秉奴兒與孫靖所謂的情比金堅,他在福建觀察使陳巖與美男子候倫身上也曾見過,依李君所說,孫靖受審時,自知分曉,莫不是想要將秉奴兒送給陳巖?聯(lián)想到泉州王氏三龍早有奪取福州之意,鐘全慕隱隱感覺李君此舉是在下一盤大棋。好在汀州與泉州早已親如一家,鐘全慕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中忌憚,開始盤算,如何再將這份情誼加深穩(wěn)固。
陳巖與候倫之事,或許是福建官吏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但平常人根本無從知曉,秉奴兒此刻更是沒看出來,李君早已窺破宋蔚臨死前對他說的話,只是在痛惜與孫靖往日的情意綿綿后,追問道:“何時出發(fā)?”
卻見李君搖頭道:“不急,待孫大王將劫掠來的財物悉數(shù)吐出來,你們一同上路?!?p> 話言未了,急于立功恕罪的許三悟跳近身前,拱手道:“何用孫靖賊人吐露,小人之前身為黃連洞一方頭領,早已獲悉孫靖每次將劫掠來財物藏匿在洞后石屋之下,小人這就帶人去將財物搬出來,獻給李司馬……”
看見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倒戈相向,孫靖苦澀之情溢于言表,想要厲聲呵斥,卻已是提不起半點精神。
“用不著你在這大獻殷勤!”虞雄不屑道,說時,搖手指向巨坑之后的亂石堆,“李司馬早就探明你們劫掠財物的藏匿地點,在你來之前,本指揮使已將財物搬了出來。”
偷雞不成蝕把米,許三悟羞愧難當,掩身退到一旁,在腦海中思索其他立功途經(jīng),突然靈光乍現(xiàn),俯身下拜道:“李司馬有所不知,每次劫掠與洞中頭領嘍啰分金銀后,孫靖都會為自己準備一份,藏匿別處,這處藏寶地,恐怕虞指揮使未曾找到……”
雖說許三悟的投誠之心溢于言表,眾人卻對他這等前腳叛變,后腳就出賣舊主的人十分厭惡。孫靖已是窮途末路,還要被這等人惡心,不禁朗聲罵道:“你也不看看李司馬是何等人,適才他說要我將劫掠來的財物悉數(shù)吐出來,就是要我說出那私藏小金庫的所在地,你卻在此賣弄忠心,真是丟盡了我黃連洞的臉,我孫靖與你結(jié)拜,真是枉活三十有七!”
罵道此處,孫靖惱火異常,想要奮力掙脫束縛,當場結(jié)果了這個敗類,然繩索比他想象中還要結(jié)實,只好繼續(xù)咒罵道:“像你這等反復小人,他日必死于亂刀之下,我孫靖就在黃泉路上候著你?!?p> 孫靖是將死之人,許三悟不與他多做計較,當下言明黃連洞的峭壁處往下墜落六七丈,有三處潮州當?shù)匕傩諡樽嫦乳_鑿的墓穴,孫靖私藏的金銀便由他們?nèi)找故刈o。
狗咬狗,一嘴毛,倒是省了李君再費口舌。鐘家長子鐘仁德自告奮勇,領了七八個兵卒,沿峭壁滑落至七八丈間,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三處極其隱匿的墓穴,鐘仁德掀開棺槨,墓中主人的遺骸保存的十分完整,遺骸兩側(cè)盡是琳瑯滿目的珠寶,想要將這些寶物悉數(shù)搬上去,怎么也得一天的功夫。
粗略統(tǒng)計后,鐘仁德便上來向李君匯報,與石屋下挖出來的財物加在一起,確是足以建造一方城池的數(shù)目。
雖說之前有過約定,這筆財物將悉數(shù)用來恢復福建生產(chǎn),然誰人也沒想到數(shù)目竟有如此巨大,鐘全慕不由生起了貪念,正想以汀州被黃連洞盜賊多次襲擾,讓李君也分些給汀州,不想李君竟先發(fā)制人道:“此番圍剿黃連洞,鐘刺使與汀州將士功不可沒,這賊首便由鐘刺使押往福州受審,待觀察使大人上報朝廷后,必然大加封賞,李君就在此先祝賀鐘刺使了?!?p> 大加封賞?鐘全慕不由輕笑一聲,暗罵道:如今朝廷封賞無非就是一些有名無實的空職位,哪能比得上金銀兵馬實在?
可一想到日后還要與泉州搞好關系,鐘全慕還是放下了這份貪念,笑道:“那就多謝李司馬了?!?p> 話言畢,又見李君指著一旁被山風吹得看不清模樣的秉奴兒:“順便將這孩子帶給觀察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