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修道院

　　緹雅的修道院坐落在寒溪鎮(zhèn)的郊區(qū)，它隸屬于圣巴利安王國的伯爵領，離帝國皇室的直轄地鷹河城非常接近。

　　相對來說，這座修道院算是寒溪鎮(zhèn)教區(qū)最古老且最小，當然還得加上個最破的修道院。

　　它的墻體布滿歲月的痕跡。

　　有的地方殘缺不全，尤其是那座裝了又修，修了又壞的塔尖至今都還圍著一圈腐朽的施工架子。

　　如果跟大城鎮(zhèn)那些猶如城堡一般的武裝修道院比起來，寒溪鎮(zhèn)郊區(qū)的貧民修道院就要輸?shù)魩讞l街了。

　　伊凡在中午太陽高照的時候，忍著疼痛從墓園大門那回到了修道院。

　　這里長眠著許多人，還記得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伊凡還看到過一個無名的墓碑，孤孤零零的，連鴿子都不曾光顧，就像他一樣無依無靠。

　　伊凡常常在緹雅姐姐指導唱詩班吟誦圣曲的時候來到無名墓碑的草地前。

　　火燒云的天光從遠山林間滲透出來，照亮斑駁的墓碑。

　　他常常愛呆在這兒自言自語，就像跟一位同病相憐的伙伴訴說一天的經(jīng)歷。

　　伊凡會告訴墓碑，制皮匠的小女兒今天送給他一件很暖和的羊皮毛衣。

　　那個女孩很可愛，笑起來那小酒窩特別討人喜歡，當然，伊凡還會說說和奇怪的游俠大叔學習劍術(shù)的事情，邊說就邊演示起新學的招式。

　　悄悄走到圣堂描述救世者下達神諭的彩繪窗戶旁，推開其中的一塊松動的紅色玻璃，伊凡想看看緹雅姐姐究竟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偷跑到外面去。

　　這時候，他聽到空曠的大堂里傳來了一個難聽而又低沉的聲音：“諸位不用緊張，我是奉陛下之命來尋找一位叫做‘緹雅’的修女?！?p>　　伊凡悄悄鉆進圣堂內(nèi)，低下身子沿著一排又一排的長凳潛行，窗外的光與圣堂的陰影來回交替，離聲音越來越近。

　　他靠在灰色的石柱之后，露出一雙小眼睛在暗中觀察，究竟是誰會專門來找緹雅姐姐呢？

　　而就在看到聲音的來源之時，伊凡卻險些叫出了聲來，身體頓時一陣繃緊——他看到了穿著繡有風玫瑰圖案的罩袍的男人！

　　不同的是，他背上的盾牌又畫上了一只張牙舞爪的章魚圖案，伊凡猜想，他一定是一個騎士，而且地位頗高，擁有自己獨立的家族徽章。

　　只不過，那個男人卻一點也不像在故事里讀到的騎士，他剃光了自己的頭發(fā)，臉上留著整齊的絡腮胡，他有一雙像是薩爾斯沙民的碧綠眼睛，還透露出一種布隆薩斯海民的精明……

　　伊凡有一種不詳?shù)母杏X——他曾聽說海民都和北維特的海盜們相互勾結(jié)，他的爸爸就親自審判過這些走私海鹽的家伙。

　　當時伊凡就站在法庭的窗外偷看，那些海民的眼睛透露出異常狡詐兇狠的光芒，他們判死刑前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他終身難忘。

　　就在這位怪異的男人身上，伊凡竟然感受到了這樣可怕的氣息。

　　“愿白神祝福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痹谝蝗盒夼g，一位看起來很文靜的年輕女孩走了出來。

　　她一身素白的教袍，從圣壇上走下來的時候，叫那個騎士身旁的幾位侍從都不由得小聲議論，其他的修女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每一步都蘊含著高貴，她目視那個騎士，不卑不亢，若非圣衣加身，說她是傳說中的北境公主親臨也絕不會有人懷疑。

　　“哦，沒有想到竟是如此……氣度非凡，還年紀輕輕的圣女?？上Я?，你本應配得上一位聲名赫赫的領主?！?p>　　男人輕撫著下巴打量著。

　　“然我早已心許白神?！本熝诺卣f道。

　　“談吐也不讓須眉啊，實在可惜?！蹦腥藢⑹种笍念^頂劃向胸前。

　　“好，我是風暴港的龐克拉男爵。我今日奉陛下之命來向您詢問關(guān)于您的一位親戚，鷹河城的伊麗莎白夫人的消息——當然，可以的話，最好還有她的子嗣，漢尼什之子，伊凡?！?p>　　聽到這里，伊凡不知不覺流下了冷汗，那個人是來找伊凡和他的母親的。

　　而且，“龐克拉”這個名字他似乎曾經(jīng)在哪里聽過。一瞬間，那天夜里弩箭發(fā)射的尖銳聲音在腦海里不停回響。

　　“我早已遁入圣門，在我的眼中，只有平民與圣徒之別，并無親疏遠近。我不知道她的下落?！本熝琶济p輕一挑。

　　龐克拉男爵冷笑了一聲，“啊，那打擾你了，小修女。都怪我的那些觸手們到處亂碰，盡給我打聽一些沒用的消息。”

　　他低頭去吻緹雅的手。

　　“不過我很榮幸遇見你這樣美麗的圣女，你就像當年年輕時候的伊麗莎白夫人一樣——”

　　“——談到她，我就感到惋惜，為什么漂亮的女人總要被一些邪惡的男人蠱惑，從而失去了美好的前程……一向仁慈的陛下也很愧疚啊?！?p>　　龐克拉遺憾地搖搖頭。

　　“雖然漢尼什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是他的夫人和孩子卻是無辜的。也希望你，親愛的小修女，如果將來有他們的消息，請務必告知我喲。”

　　說著，龐克拉的目光緩慢地移向了伊凡躲藏的石柱。

　　當啷！

　　伊凡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架燭臺，他立刻嚇得躲到了柱子后面。

　　噔噔噔……板甲靴碰撞地板，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糟糕，好像被他發(fā)現(xiàn)了！

　　他不敢移動，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這個方向，那個家伙是來找我的，我不能出去，該怎么辦！到底該怎么辦！

　　伊凡心里感到巨大的危險在迫近，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手掌不自覺地顫抖，他生怕自己的呼吸被察覺，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龐克拉大人，本院向來收養(yǎng)一些無家可依的孤兒，他們生性頑皮，還請見諒?！闭f話的是緹雅。

　　腳步戛然而止。

　　“哦哦，原來是小孩子啊，難怪難怪！”龐克拉男爵笑著說道，“不過這孩子倒是挺怕生人呢。好吧，今后有機會再來造訪！希望未來還能在這個修道院里見到您，圣女?！?p>　　他手一揮，侍從們立刻按著佩劍跟著龐克拉闊步離開。

　　伊凡總算長吁了一口氣。好險啊，他等腳步聲走遠以后才悄悄探出了腦袋來。

　　忽然，他感到耳朵一疼，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原來是緹雅姐姐毫不客氣地扭住了他的耳朵。

　　“你今天跑哪里去了！”她之前文靜的樣子不復存在，迎接伊凡的將是兇神惡煞的面孔。

　　“我……是維克多他……”

　　“維克多他們今天沒有功課，但是你不同，昨晚上睡覺之前，我跟你說過什么還記得嗎？”

　　伊凡低著頭，戳戳手指，很委屈地說：“不許再弄臟衣服，在你回來前背誦完《圣典》第三章第一到第二十條的內(nèi)容?！?p>　　“所以你做到了哪點？”緹雅叉著腰說，“你又是一身泥巴地走進圣堂，說過多少遍了，這是對白神的不尊重！還有你背誦的內(nèi)容呢？趕緊背給我聽。”

　　伊凡支支吾吾半天，無非也就是斷斷續(xù)續(xù)背出了幾個詞，緹雅一聽便知這小子根本沒把事情放在心上。

　　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可是，維克多偷走了我的木劍，我……”

　　“這是你偷跑出去的理由嗎？我的天啊，伊凡，為什么你就這么不聽話呢，還有，我不允許你再碰那些劍啊刀的，這是你母親交代我的！”緹雅斥責道，“她不希望你今后打打殺殺，明白嗎？”

　　“可是，”伊凡終于忍不住反駁道，“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只有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想任人欺凌了，再也不想，為什么我注定要做那一個弱者……”

　　壓抑在心里很久的那份痛楚如同雨后山洪，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

　　“我被他們欺負，沒有還手的機會，甚至，沒有還手的權(quán)力。我眼睜睜看著那些惡人追逐我們，如果我強一點的話，如果我有能力拿起劍的話……”

　　“伊凡！這是為你好，不要這么幼稚了好嗎？”

　　緹雅打斷了伊凡的話，“我不允許你離開修道院周圍，不允許你朝危險的方向發(fā)展，這是你母親的遺……命令！”

　　“那你眼睜睜看著我被維克多他們欺凌嗎！姐姐，他們說我是被拋棄的孩子，可我不是！”

　　聲音回蕩在整個圣堂之間，伊凡亮出了自己手臂上的淤青，眼眶的眼淚落在臟兮兮的手臂上。

　　他在哭泣，那是弱者的哭泣，但是卻始終渴望強大。

　　他并不是真的希望成為統(tǒng)御千軍，縱橫萬里的王者。

　　他只不過，是希望有一天能保護爸爸媽媽，只不過，想成為被大家重視的人罷了。

　　“伊凡，”緹雅慢慢蹲了下來，輕輕拭去他的眼淚，“伊凡，真正的強大不是武力，有的時候，為了夢想，你不得不忍受許多許多痛楚。記得我以前睡覺前給你唱的那首歌嗎？”

　　說著說著，緹雅低聲吟唱了起來：

　　“以父之名，今夜我就要到雪山的那邊去。我兩手空空，漫步在白色的幻境。當思念時，我會緊緊握住自己的淚滴……”

　　伊凡知道那是緹雅姐姐最喜愛的一首歌。

　　以前他從來沒有理解過背后的含義，直到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一首關(guān)于誓言騎士的圣歌。

　　“今夜我就要到邊境去，今夜我擁有的只有誓言?！?p>　　小的時候，姐姐總會在睡前歌唱它，腦海里會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一大片綿延起伏的烏塔尼亞雪山。

　　它們蒼白、圣潔，堅韌的雪松巍然屹立，漫山遍野，白雪飛揚，那里是北境人的王國。

　　“這是一片荒涼的圣境。這是一片苦楚的盛景?！?p>　　想起來，緹雅姐姐曾經(jīng)告訴他，她小時候也曾像故事里的少女一樣愛過一位男孩，他并不帥氣，也并不是什么富貴的少爺，她喜歡的不過是他的天真善良，僅此而已。

　　但是后來呢，她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按照規(guī)矩，她成了一名修女。

　　愛情是短暫的，那個男孩后來也遠離了故鄉(xiāng)的寒溪鎮(zhèn)，到了北方的邊境之塔去，也就是發(fā)誓成為了一名“白騎士”，鎮(zhèn)守邊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姐姐依然想念著那位大哥哥吧。

　　在夜里，也常常聽到姐姐在歌唱，很溫柔，也有一點點的憂傷。他還不理解這種奇怪的感情，可是有時候自己也會同情起姐姐的遭遇。

　　面對世間的許多事情，都不得不學會低頭。緹雅常常這么說。

　　“唯一的……唯一的，我心中的故鄉(xiāng)早已遠去，再會了，我愛的人，今日的我將屬于遠方?！?p>　　過去，每次聽到這首歌，伊凡的心里總是會變得平靜許多。

　　緹雅姐姐的聲音就像媽媽一樣溫柔，她雖然很嚴格，但……

　　伊凡不由得甩開緹雅的手，緊握雙拳，快步逃離了圣堂。

　　他無法對姐姐生氣，但心里的悲傷再難壓抑，他只想逃離這里，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哪里都好，哪怕命運是殘酷的，只要躲起來就好了吧。

　　“伊凡！”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去看修道院一眼，翻過圍墻，他很快消失在了緹雅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