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巷巷口對面的街邊,馬車里的吳可思看看巷中已經(jīng)闔上的角門,再看看繞了一圈走回來的護衛(wèi)大漢,聽到公孫玉樹命馬車起行時愕然聲道:“走?那錢囊不要了?”
“要當然要,不過是明天再來”
吳可思根本不需多想,腦子里一過,臉色就變了,“你們明知道他很窮,如此考驗未免太苛,捫心自問,世間寒素有幾個能禁得起這樣的考驗?”
“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為了他不惜千里長程,這就容易?稍安勿躁!”
公孫玉樹笑瞇瞇說完,公孫玉竹跟著道:“經(jīng)學(xué)觀人首重修身培德,修身之要要在慎獨,慎獨之難難在不欺暗室。道路拾金即拾即還不難,現(xiàn)在就上門索問他還了也看不出多少心性,唯有給他時間讓他對金反復(fù)思量,想清楚想明白之后仍肯還,方見君子純良心性”
難怪阿耶老說人老成妖,公孫兄弟分明就是,看著簡單到幼稚的一個小手段,愣是生生弄出了誅心的味道,但又不能不承認他們確實說的有道理。
明天來索問時,方星河會不會還?他那么窮……
吳可思心中猛地涌起一股煩躁。繼而又想起當初在虞家時老管事來送月俸他執(zhí)意堅拒的情景,以及他執(zhí)意要給自己和清長先生的“紙筆錢”,心中煩躁好受了許多。
窮是窮,但他不是個貪錢的,應(yīng)該會還吧?
但以前都是對人,這次是暗室對自己,他還會不會還?
吳可思在心中將自己與方星河換個位置,設(shè)身處地后自問要不要還,一時竟是茫然無解,她終究不是方星河,不曾經(jīng)歷過他的寒素貧困,二公孫留下的拷問也就無法設(shè)身處地。
煩躁又起來了,洶涌澎湃的越想越難受,她怕方星河不還,更怕自己明天看到方星河不還時的……
“唰”拉開車窗簾幕,騎馬隨行的護衛(wèi)剛看過來就被直懟懟的發(fā)問,“你會不會還?”
那護衛(wèi)看到小姐臉色的鄭重不敢信口就答,仔細想了想后才道:“剛撿到就來要肯定會還,現(xiàn)在嘛敲門來要興許會還,過了一天再來……”,護衛(wèi)面色發(fā)苦,“小姐,你就別為難我了”
幾個護衛(wèi)問遍了,沒一個敢言必還的,吳可思拉上車窗簾幕,“你會不會還?”
小碧嚇了一跳,擺手道:“我阿兄娶妻正缺錢,阿耶阿娘都快愁死了,我又沒偷沒搶,大街上撿的……”
“行了,你阿兄娶妻差多少我都給補了,早不跟我說”。
吳可思心情大好的一擺手,看向二公孫悠悠問道:“兩位先生會還嗎?”
“會!”
二公孫答的干脆利落,沒有任何猶豫遲疑。公孫玉樹迎著吳可思探究不信的眼神微微一笑,“這原本就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事”。
公孫玉竹的笑容里有著無盡的緬懷與追憶,“那一年我們也是他這般年紀,也像他一樣窮,也在僻巷中撿到一只錢囊,然后就認識了恩師并得以拜入門下”
“你們撿到了孔祭酒的錢囊?嘿,他還真是夠不小心的”,吳可思悻悻作罷,卻也不再懷疑他們的答案是空口白話。
兩人的恩師就是秦王天策府十八學(xué)士之一,貞觀朝國子祭酒,《五經(jīng)正義》的編定者,孔圣人嫡系后裔,天下所有學(xué)子稱呼其名之前必要冠之以大宗師的孔穎達。
公孫兄弟何德何能能入大宗師門墻一直都是個謎,今天終于揭曉實讓人無可置疑。
公孫玉樹與弟弟對視一笑,“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甲子時光匆匆而逝,當年的貧家兄弟也已垂垂老矣,不過我依舊記得恩師當年說過的話”
“我也記得,數(shù)十年不敢有一日或忘”
吳可思好奇不已,就連小碧也緊盯著兩人,“什么?”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吳可思沒好氣的哼一聲,“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去他做笛師的花舫上看看”,這也是吳可思想看的,遂不再多言,馬車在前導(dǎo)護衛(wèi)的引領(lǐng)下直奔西關(guān)水門。
小玉愣愣的看著前來的客人,頭上天線似的丫髻都不晃了。
剛過午時就來逛花舫的人少見;來逛的是這么兩個頭發(fā)胡子都白完了,看著像有一百歲的老頭更少見;分明老頭身邊帶著的女子比自家娘子要年輕貌美的多還要來花舫,還要帶著她一起來更是……嗯,一次都沒見過。
不過在接到厚厚的打賞后,小玉頭上的天線又開始晃了,導(dǎo)引著三人進入船艙。
管他什么人呢,錢才是真的。
“聽說柳娘子還是清倌人?”
小玉頭上的天線瞬間亂顫,看過來的眼神從疑惑到驚訝再到不可思議,生生擊破了公孫玉樹的淡泊悠遠風范。
“什么叫聽說,我家娘子就是清倌人。老先生要是有別的念頭,別的花舫請”
吳可思“咯”的笑出聲,公孫玉樹老成妖怪的臉上也笑了,“小丫頭渾說,不過少年人戒之在色,好!”
柳娘子見到公孫兄弟也嚇了一跳,隨即又被吳可思的美色驚了一回,不過還好的是這三個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的客人聽完她的三支代表作后就走了,人既規(guī)矩雅致,錢給的又厚,若不是非纏著問長短句的作者是誰,倒讓人怪盼著他們再次光臨的。
公孫玉竹從花舫踏上石岸時尤自戀戀而不可思議的搖頭,“長短句還能這么寫?襄州居然有人能把長短句寫到如此地步?”
似是聽到了他的感慨般,一張敷著厚粉,稍稍一動就瑟瑟掉細渣子的臉湊過來,“兩位尊客想知道柳娘子的長短句出自誰手?”
半盞茶后,柳娘子旁邊的花舫中,吳可思安然而坐看著對面的船娘,兩人之間的小幾上放著厚厚一注錢財,小幾旁邊站著兩個彪形護衛(wèi),其中一人腰刀已抽了一半。
“把你那鬼魅技倆都收了吧,要什么自己選”
其實就算沒有刀與錢,船娘也不敢再騙了,蓋因面前女子不加收斂后一舉一動間放出的氣勢實在太強,她就是靠識眼色吃飯的,比誰都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
“小人不敢求賞,只求小人說了之后貴人能不外傳,小人現(xiàn)在實在是不敢得罪柳家娘子啊”
“我應(yīng)下了,說!”
“這曲子必是出自她船上的那個小笛師之手”
“什么?”,吳可思原本只是惱恨船娘騙公孫玉竹才出的手,沒想到最終聽出這么個結(jié)果,厲聲道:“你不想活了”
“不,就是他”,船娘驚恐的臉上帶著自信,源自于數(shù)十年閱人無數(shù)后錘煉出的眼力。
“這事還要從今年上巳節(jié)前說起,那時從樂鄉(xiāng)縣來襄州的柳娘子比我如今的境況還差,她一度都起了賣船的念頭,直到上巳節(jié)前四天的下午,那個同樣從襄州來的小笛師踏上花舫……”
船娘既為自身安危,也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眼光,直把一切說的清清楚楚,不懼瑣屑巨細無遺,待其說完,公孫玉竹率先轉(zhuǎn)身出艙,“她說的沒錯,走吧。也是個可憐人,就別再為難她了”。
吳可思離了花舫,老船娘跪地磕頭為謝——為身后小幾上至少可供她半年衣食嚼用的賞錢。
“這么好的長短句,垂手可得的成名機會,他為什么不要?”
公孫玉樹扭頭看向吳可思,“是個名聲,但興起于章臺楚館的卻算不上什么好名聲,這個方星河胸有丘壑,穩(wěn)的簡直不像他的年紀”
“行穩(wěn)方可致遠”,公孫玉竹接了句后又是一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好詞,著實好詞啊!”
吳可思到了嘴邊的話悄沒聲的吞了回去,心中涌滿的都是剛剛冒出的那個疑問。
他為誰衣帶漸寬而不悔?又是為了誰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聽說幾日后就是襄州中秋詩會之期,我竟有些期待了”,公孫玉竹不住玩味著那三首長短句,言語中竟有了些緊張,“盼只盼他明天莫讓我等失望才好”
一路回到客棧,吳可思都沒再說什么,安靜的讓小碧驚詫。隨后人更是一直呆在房中。
天色黑下來了,小碧打發(fā)走客棧找來的針線人后,看看天色進了屋,“小姐,小姐”
“嗯?”
趁著吳可思側(cè)身的間歇,小碧看清楚了她面前的那張紙,以及紙上錄著的那三首長短句,恰是方星河的那三首。
“干什么?”
小碧收回目光下意識的往二公孫住處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要不要命人去去給方星河知會一聲?外面天黑的很,肯定能瞞過兩位老先生”
“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何曾見我做過背約之事?”
小碧自討沒趣的走了,吳可思轉(zhuǎn)身伸出手指點著那紙,喃喃自語,“方星河,你會不會還?”
等待的時間很焦灼,直到第二天下午。
式樣普通的馬車停在昨天的位置,吳可思拒絕了小碧的服侍自己挑開車窗簾幕一角,只感覺渾身燥熱的厲害。
遠遠看著護衛(wèi)抬手叩門,看著門開,看著依舊是一襲麻衣的方星河從角門里走出來,馬車內(nèi)外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所有人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都在等一個答案。
他會不會還?
護衛(wèi)在跟方星河說話,方星河在問什么,方星河轉(zhuǎn)身回去,再出現(xiàn)時遞給了護衛(wèi)一樣物事。
是錢囊!
他還了!
吳可思親眼看到這一幕時猶如三伏天吃了個冰西瓜,剎那間燥熱盡去,心里清爽的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護衛(wèi)接過錢囊又問了句什么,方星河抬手往天上指了指,而后兩人作別,方星河轉(zhuǎn)身關(guān)門。
護衛(wèi)回來了,公孫玉樹問,“對嗎?”
護衛(wèi)躬身道:“剛已與方公子當面點驗過,分文不少”
吳可思“唰”的把車窗簾幕全都拉開,“他與你都說了什么,詳細點”。
“我叩門說明來意后他就問錢囊的樣子,里面裝的什么,我答復(fù)后他就給我了”
護衛(wèi)平淡的陳說與吳可思一天的忐忑太不相稱了,吳可思忍不住追問,“然后呢?”
“然后我就謝他,謝過之后問他為什么還的這么痛快,畢竟好些錢呢”
“問得好!他怎么說?”,吳可思出言力贊時眼風不忘掃了二公孫一眼。
護衛(wèi)一臉的茫然,“他抬起手往天上指了指,笑著說:‘我怕上邊有監(jiān)控’”。
上邊,上邊不就是天嘛,監(jiān)控?
剎那間吳可思心中猛地閃出一句話并脫口而出,“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靜謐,馬車內(nèi)良久的靜謐后公孫玉樹悠悠聲道:“天意,真天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