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言可畏
上天給了人一張嘴,殊不知,這是天上所賜于人最大的利器。
古有藺相如,兵不血刃,完璧歸趙;古有墨子,不費一兵一卒,止楚制宋;古有甘羅使趙,有二桃殺三士,有鄒忌納諫……無一不是依靠言語的力量。
但是,言語也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你說什么?”白相爺腦中“轟”的一聲,懵了半晌。他的手下意識扣緊了椅子扶手,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老妻和小女兒。
廳中,不止白老太太母女,眾人心中俱是一驚,緊接著就是一涼。
白秋絮在沐恩侯府落水之事,都是悄悄處理的,知道的人極少,也不會傻到將此事抖落出來。
那有誰知道,還會用這件事情做文章呢?
答案不言而喻。
白相爺怒極,抄起手邊的茶杯就朝白氏扔去,怒道:“孽障!孽障?。∧锛彝隳膩磉@般深重的仇怨?值得你這樣算計!”
白氏被白丞相砸歪發(fā)髻,驚惶惶地跪住,顫聲哀求道:“爹……爹!”
“別叫我爹!”白相爺氣急敗壞,“你是我爹!你是我親爹!”
白秋絮的心重重地沉下,她沒想到姑姑膽子會這么大。
“爹……女兒也是沒有辦法了??!紊姐兒……紊姐兒都快十九了!再不議親……再不議親官府就要給她配人!都是些好吃懶做的窮漢關棍,紊姐兒怎么能嫁到這種人家去!”白氏淚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所以你就打這種主意?劉知事府的二公子,駱御史家的大兒子,還有,還有蘇家盛家王家……這些哪一家不是家世清白?哪一家不是家風嚴謹?你們一家都瞧不上!”
“可我的紊姐兒她……”
“想嫁公侯王府是不是?”白相爺疾步在屋里打了幾轉,抄起什么砸什么,一地碎瓷令人觸目驚心,“我呸!你打盆水自己照照,配嗎!”
白相爺許多年沒發(fā)過這樣大的火,一時間,大家都不敢上前勸。唯有白老太太顧惜女兒,腳步蹣跚跟著白相爺,去爭他手里的東西。
爭不到,白老太太都快哭出來了,手足無措在原地打了幾轉,轉而扒到女兒身上,用身體護著白氏。
“不要砸了!哎唷!不要砸了!”
“你!”白相爺高舉著一個琺瑯彩花瓶,指著白老太太,怒極反笑,“好!好!好!我現(xiàn)在真是后悔,當年就不該一時心軟,把女兒交給你教養(yǎng)!”
隨著白相爺話落,他手中的琺瑯彩花瓶也落到地上,碎片四濺。
這種狀況已經(jīng)不適合小輩在場。
劉氏見狀,悄悄地拉了白秋絮的袖子,道:“阿絮,你靈妹妹想你,去看看她吧?!?p> 白秋絮擔憂地看看母親,劉氏示意她會看顧,白秋絮微微躬身,退出花廳。
才出了花廳,繞莨迫不及待開口問道:“相爺怎么發(fā)這么大脾氣?”
“憨丫頭!這是造謠生事??!生的還是白、楚兩家的事情!柳夫人是相爺?shù)呐畠海@下子讓我們如何給沐恩侯府交代!”留音恨恨道。
白秋絮驚奇地看了留音一眼,沒想到這丫頭這么快就看出了利害關系。
繞莨歪著頭,很是不解:“那些事都沒有發(fā)生過,都是訛傳??!相爺為什么要因為謠言生氣?”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卑浊镄跤H自給繞莨解釋,“剛剛珠珠給我說留音手里有糖,門口的王婆子說有五顆,另一個張婆子說是六顆,掃地的小丫反駁說她親眼見到留音手里有五顆糖……你覺得,留音手里有幾顆糖?”
“五顆!”
“為什么呢?”
“因為小丫說她親眼見到了!”繞莨堅信不疑。
白秋絮淡淡道:“你去看看留音手里有幾顆糖。”
繞莨立刻興致勃勃地去捉留音的手,翻了左手又看右手,哪里有什么糖!
繞莨頓時苦著臉道:“小姐你騙我!”
“笨!”留音輕輕地敲了下繞莨的腦袋,“小姐這是在告訴你,大家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磕恰谴蠹覟槭裁催€要說?”
“因為在臆測捏造出來的事實面前,真相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白秋絮望著亭樓神色平靜,“大家寧愿相信,假的是真的,真的才是假的。”
“那這回,柳夫人真是折了夫人又折兵,為了不坐實無端的流言揣測,沐恩侯府不會讓表小姐進門的?!绷粢魢@道。
“或許,恰恰相反呢!”白秋絮收回目光望向留音,彎唇一笑:“她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白、楚兩府反而要如她所愿迎表姐入府,我只是奇怪——”這個局本和她無關,為何柳鶯鶯要引她入局?
白秋絮目光帶著困惑。方才她在院中見過柳鶯鶯了,柳鶯鶯臉上遍布指痕,一定是被狠狠地掌摑責罰過。
她與柳鶯鶯幾次接觸,并不覺得她是個愚蠢有壞心的人,不然她也不會輕易地上當。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像是一個在強勢嫡母淫威下,選擇明哲保身的庶女所為。
“這般,小姐豈不是要和表小姐共侍……小姐,您莫要難過,還有大夫人和夫人呢,定然不會讓表小姐壞了您的親事!”留音很快想通其中關竅,咬著唇安慰她。
“唔……我不難過?!卑浊镄鯇χ粢粽UQ?,半點兒難過的情緒也沒有。
她只是有點生氣又有點困惑。
“小姐您不難過?若繞莨的夫婿被人搶了,繞莨也會很難過的,小姐您怎么會不難過呢!”繞莨以為白秋絮是在寬慰她們,生怕她將難過憋在心中,大夫說了,這對身體不好。
“你才多大啊,整日夫婿夫婿地掛在嘴上,不知羞!”白秋絮笑話她。
留音瞧白秋絮還能嬉鬧,明白她心里當真是不難過的,不由心疼。
“我不喜歡楚世子,楚世子也不喜歡我,對彼此沒有期待,自然是不難過的。”白秋絮隨手撿起一塊卵石,在手中拋了拋,毫不在意地拋入池中,一派云淡風輕。
仿佛對她來說,沐恩侯世子就如同她隨手撿起的卵石一般,不值一提。
“奴婢斗膽,敢問小姐為何說楚世子也不……不喜歡您?”留音鼓起勇氣問。
“才見了一回,又是從水里被打撈起來的狼狽模樣,既不容光煥發(fā)也不大方得體,他怎么可能喜歡?再說,他若真喜歡我,看重這段婚事,提親之時兩府來往數(shù)趟,哪一次他來過?”白秋絮在花園里尋了個亭子坐下,歪著頭道:“只是去沐恩侯府再差也好過進宮。就是苦了靈姐兒,我名節(jié)有失不得入宮,待她及笄,逃不掉的?!?p> “進宮不好嗎?潑天的富貴呢!”繞莨天真道,緊挨著自家小姐坐下。
留音一聽便抓住其中關鍵,問道:“小姐,為何我們家的女孩兒一定要送一位進宮?”
白秋絮先輕輕揪住繞莨的鼻子扭了扭,調笑著:“天家比父親還略長幾歲呢!盡可做我爹了!”然后偏著頭對留音道,“左不過慣例罷了!”
白秋絮說完,三個人不知為何就一同沉默了。
白秋絮望著天邊云卷云舒,偶有飛鳥掠過墻頭,自心底里升起一股濃濃的倦意。
這樣躲在四方天空下相互猜疑,相互算計,相互傾軋的命運,什么時候能終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