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舍了我這條命去換又有什么不可的
京城，雨勢漸收，天上的陰云卻未減少幾分。雨水在屋脊上匯集，沿著瓦片之間的縫隙往下流淌。廊下的水缸漸漸滿了，只時不時還有一兩滴水從瓦片上低落。
陰云不散，日光便不好，屋內(nèi)的光線也暗暗的讓人心里沉悶。張氏睜眼看著屋內(nèi)一片昏暗情形，只覺得天都要塌下。
“夫人，夫人您醒了？”
隨著丫鬟的一句話，剛剛還寂靜無聲的房間頓時活泛起來，端水的端水，端藥的端藥，點燈的點燈……屋子里仿佛憑空多出來許多人，有條不紊地各司其職。
“夫人，可要喝點水？”周麼麼坐到張氏床邊，瞧著張氏平日里花兒一般好顏色的人，如今卻面無血色地躺在這里，眼神灰白氣若游絲，周麼麼的心便如同被人使了指甲一擰一擰的疼。她輕手輕腳地扶著張氏坐起來，從小丫頭手里接過水，小心翼翼地喂給她喝。
張氏喝了水，喉嚨不似那么疼了，目光直直地看向窗外，失了魂兒一般愣愣地道：“麼麼，外頭雨停了，我的阿絮是不是回來了？”
周麼麼別過頭，不忍心地拭了拭眼睛，深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正常：“哎，咱們小姐就快回來了，夫人，夫人您可得快快好起來，不然到時候小姐進門跨火盆時誰去扶她呢？小姐定然是想讓您去扶她的?！?p> “是嗎……”張氏收回目光，艱難的笑了笑，道：“麼麼還記不記得，阿絮生下來，不到五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個夜里，突然就發(fā)起燒來。叫了好多大夫上門來瞧，都瞧不好她，那時我都以為我快要留不住我的阿絮了……”
周麼麼聽她說得艱難，趕忙接過話頭，道：“記得記得，麼麼記得！小姐那會兒那么小個人，燒了兩天兩夜，最后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夫人當(dāng)時傷心欲絕，差點兒就要跟小姐去了。麼麼記得，當(dāng)時來了一個游僧，在門房哪里問咱家里是不是有幼兒高燒不止，連從什么時辰開始燒的都掐算出來。夫人您看，咱們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那么厲害的高燒都帶不走咱們小姐，咱們小姐福氣大著呢！”
“麼麼你少說了。”張氏有氣無力地笑笑，只是那笑容太苦太澀，像黃連熬開的湯水，苦味都能飄到人眼睛里。
“那游僧告訴我，我和阿絮只有十五六年的母女緣分，問我要不要救，說日后……日后定然也是要分離……”說到這里，張氏早已泣不成聲，呼吸本就孱弱，再哭泣起來，周麼麼怕極了她下一口氣就喘不上來，讓她莫要在說下去。張氏卻執(zhí)拗地要說完，繼續(xù)道：
“救?。【劝。∧鞘俏业暮?，我哪里能眼睜睜看著她先我而去！再說，白家的第一個嫡小姐，本也是要往宮里頭送的，仔細算算，那可不也是只有十五六年養(yǎng)在家里？我一直是這樣以為的，直到上次在沐恩侯府，阿絮被紊姐兒推倒湖里頭去，我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還好，阿絮救回來了，救回來了……”張氏緊緊抓住周麼麼的手，泣道：“那時我才真正明了，我不求阿絮能長長久久陪伴在我身邊，我只要我的兒平平安安的長大，長長久久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我只要我的兒能好好的、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不在我身邊亦可，只要她能好好的，舍了我這條命去換又有什么不可的！”
“夫人您別多想，小姐定然可以平安歸來！小姐回來若見到您這個模樣，小姐要如何是好！”周麼麼接過小丫頭絞好的帕子給張氏擦了臉，又哄又勸地喂下了半碗藥，好不易服侍她睡下了。
周麼麼瞧著張氏夢中也不安穩(wěn)的模樣，心疼極了。恰有丫頭來稟，說大夫人過來了。周麼麼擦擦眼淚，出去接待劉氏。
“大夫人莫怪罪，我們夫人才服了藥，又睡下了。夫人擔(dān)心大小姐，說了好些渾話。”周麼麼說著，也止不住眼角沁淚。
“我原是擔(dān)心她才過來的，哪里談得上怪罪不怪罪！麼麼快快止了眼淚，看得我也心疼的慌！”劉氏在身邊麼麼的攙扶下坐了，拉著周麼麼的手關(guān)切道，“她燒成這個樣子，不清醒，說些怪話也是有道，麼麼不要傷心了?！?p> 周麼麼搖搖頭：“多謝大夫人關(guān)懷，我們家小姐可有消息了？”
“我正要說這個，大獄里銬出話來，此事收錢的是鷹幫，做事的卻是一個叫黑虎門的。證據(jù)也齊全，黑虎門里頭一味蒙汗藥和別的不同，藥效猛發(fā)作卻慢，只是他們獨有的?！?p> “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我們姐兒攤上紊姐兒這么個煞星表姐！被她使了銀子找人謀害，還平白卷進這些江湖客的恩怨里頭！”周麼麼說著又掉起眼淚來，“老婆子我還奇怪，那日在竹林寺用齋時規(guī)矩都是齊全的，試毒的婆子也仔細嘗了每一道菜并飯食茶水，相安無事了才給兩個小祖宗吃的。誰知當(dāng)時無事，厲害的在后頭！都怪老婆子我不小心，怎的受罪的是我們家小姐啊！”
“你莫要自責(zé)，當(dāng)時竹林寺里吃了飯食用了茶水的無一幸免，可見人是下了大功夫的！不久前順天府接到線索，一個官道邊茶肆老板見到一個青蓬馬車冒雨趕路，駕車的瞧著是黑虎門的人，那里頭許就是三個府上的小娘子，已經(jīng)著人去追了。”劉氏安慰道。
“這是個好消息，待我們夫人醒了，我講給她，她會高興的。”周麼麼略略振奮。
……
路越來越窄，路上的雜草越來越深，路邊的樹也越來越高大。雨勢漸收，外頭的雨停了，樹葉上積存的雨水還在下個不停。
馬車已經(jīng)奔行了七八個日夜。
駕車的是一個黑臉絡(luò)腮胡大漢和一個看上去嬌弱的娘子。但經(jīng)過柳姿紊這幾日不住的試探，白秋絮和楚沐嫣深深的明白，那個娘子只是看上去嬌弱而已。
連日的奔波讓三人疲累不堪。
萬幸的是，駕車那兩人還算是有點人性，停下來休息時也會給她們些清水炊餅，那娘子也會看著她們?nèi)ソ鉀Q一下人生大事。只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始終是讓人憂心的。可從昨夜開始，白秋絮發(fā)熱不止。好說歹說，那兩人總算是放開繩索，楚沐嫣抱著白秋絮讓她能夠舒服一點。
“我無事，若有機會，不要管我！”白秋絮低低地在楚沐嫣耳邊道。
楚沐嫣看她已經(jīng)燒得滿臉通紅，只沖她搖搖頭，并不言語。
柳姿紊在一旁吶吶的，想說話卻又畏懼外頭那娘子，最終還是縮回了腦袋。
馬車飛奔。
跑了不知有多久，馬車漸漸停下來了。車簾子被撩起，那娘子對著車里三人道：“到地方了，下車?！?p> 車內(nèi)三人面面相覷，還是聽話地下車。
一開始，三人當(dāng)然是不聽話的。其中反抗的最激烈的是柳姿紊，吃虧最多的也是柳姿紊。不過這二人并沒有過分苛待她們，只要不吵鬧便也有飯食相待。三個小娘子都不透他們想做什么，白秋絮和楚沐嫣也沒有輕舉妄動。
三個小娘子下了車，發(fā)現(xiàn)馬車前方已經(jīng)看不見路了。這里仿佛是人跡罕至的老林子，樹高千丈，舉目四望，除了來時的一條路，四周竟然沒有別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