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和辛并肩走在一條幽靜的巷子里,這是位于渭水北岸的一個商賈住宅區(qū),坐北朝南,春暖花開。
“你走進(jìn)那家店鋪之后,就沒有觀察一下房梁上有沒有什么機關(guān)?”湯問到。
“哎呀,平時這種事情都是你們負(fù)責(zé)的嘛。秘兵署那幫家伙進(jìn)去踩點了好多次都沒發(fā)現(xiàn),真是一群廢物!”辛對剛才被鐵籠困住一事似乎根本沒往心里去。
湯輕輕一笑,沒有繼續(xù)追問。
“趙鷹那家伙是一個天生的戲子,干我們這一行再合適不過了。他從鋪子里狂奔出來,到了大街上立馬變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秘兵署的人都被他騙了。幸好被你攔截了,我說,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啊,但既然在咸陽鬧事,我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啊?!?p> “我說,卜這個家伙挺會享受的嘛,公子送的官宦區(qū)不住,偏要跑到這商賈區(qū)來,這里果然少了許多肅穆的氣息,只剩下濃厚的生活氣息?!毙劣谑情_啟了一個新的話題。
卜,也就是宋卜,是湯他們這群遺民中的一個另類,他年紀(jì)輕輕便養(yǎng)了兩個侍妾生下了兩子三女,和其他人二十來歲了還不娶妻生子的確是涇渭分明。
順便多說一句,涇渭分明本是咸陽的一道奇異景色,涇水是渭水的一條支流,兩者交匯之后一清一濁共流一河卻互不相容,令人嘆為觀止。
卜的家族是傳承千年的占卜師,世代為大商天子以及后來的宋國國君效力,也稱為貞人,家族諸多祖先的名字都榮幸的和歷代商天子的名字一起,銘刻在龜甲獸骨上流傳至今。
卜天資聰穎,博聞強記,過目不忘,十來歲的時候便熟練掌握了祖?zhèn)鞯凝敿渍疾沸g(shù),后來又自學(xué)成才攻克了周人引以為傲的文王八卦術(shù),列在他鉆研名單上的還有占星術(shù)、堪輿術(shù)、相面術(shù)等等,不是說他還不會這些東西,而是他自認(rèn)為還不能和自己的占卜術(shù)相提并論。
雖然卜如此多才多藝,很多熟人都稱呼他為“大師”,然而不敬鬼神的辛卻根本無法理解,在私下場合經(jīng)常稱呼卜為“神棍”。卜對于眾多達(dá)官貴人對他這個行業(yè)的追捧和獻(xiàn)媚早就不耐煩了,辛的無知和戲虐在他看來反倒是一股清流,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卜的身高和湯差不多,在秦人的人群中算是高挑的了,雖然比辛略低一頭。但是,卜的相貌相當(dāng)出眾,雖然比不上齊威王時期的著名美男子徐公和鄒忌。
不過對卜而來,這并不是什么優(yōu)點,卜有一次給其他人說:“知道我為何要早早生子嗎?因為我們偷窺天機,必遭天譴!根據(jù)我家族的記錄,沒有任何一人活過四十歲!至于傷肢斷體毀容失憶之類的懲罰都已經(jīng)算是輕的了?!毕胍Q視命運卻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卜并不會因此感覺悲哀,反而坦然接受,熱情的過好每一天。
本來,不要說占卜術(shù)這種祖?zhèn)鹘^技,就算是卜自己謙稱為略知一二的堪輿術(shù)和面相術(shù),也可以使卜輕而易舉的成為各家顯貴府上的座上賓客,但卜卻在外人面前很好的隱藏這個事實,除了湯辛寥寥幾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xì),外人都以為他只是一個家境殷實,靠著祖?zhèn)髫敻贿^著無聊日子的富家子弟。
公子從來沒有要求卜為自己算一卦,卜自己也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他給湯的解釋是:“一是占卜之術(shù)假如牽涉到自身,那么占卜的結(jié)果不是不準(zhǔn),而是會衍生變數(shù),結(jié)果可能就不再是結(jié)果了;二是成大事不能問鬼神,例如周武王伐紂前算了一卦是大兇,姜子牙站出來說‘枯骨死草,何知吉兇’,結(jié)果周武王逆天伐紂,大獲成功?!钡侵芪渫踉跍缟讨蟮牡诙昃退廊?,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有關(guān)呢,卜沒有給出過解釋。
打發(fā)了開門的仆人,湯和辛朝著后院一間兩層高的樓房走去。那是卜的功課間,本來按照卜家里這種精致和典雅的風(fēng)格,這座二層樓房應(yīng)該是木制的或者竹制的才對,而且最好底樓要鏤空。
然而映入眼簾的這座樓房卻是磚石砌成的,像是一個圓柱形的堡壘,并且樓房所在的一個小院里沒有栽種任何花草樹木,地上鋪滿了碎石,給人一種好像突然從貴族的府邸走到了軍營一樣的感覺。
二人盡量輕手輕腳了,但推開堡壘下的那扇鐵門時還是發(fā)出了一絲響聲,辛還彎了一下腰才進(jìn)得了門,鐵門在關(guān)閉的時候再次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這間屋子是一個高兩丈直徑三丈的圓柱體,沒有樓板,除了進(jìn)來時的鐵門再也沒有其他門窗,屋子里的空氣卻似乎與庭院里一般清新,想來是墻壁上隱藏著不少的透氣孔。
湯抬頭望向屋頂,一束陽光透過一片三寸長的透明琉璃瓦照射下來,映照在一塊巨大的橢圓形青石板上,青石板上雖然空無一物,但橫七豎八深淺不一的劃痕卻表明了這塊青石板的使用頻率。
青石板旁邊站著一位頭戴高巾帽身著青色衣裳腰束紳帶的年輕人,臉上帶著一副世外高人神情的,那便是卜了。
上了幾步臺階,繞過青石板,二人來到了卜的身邊。
“神棍,最近在忙什么呢?”辛大大咧咧的說到。
卜換上了一副世俗的表情,自動忽略了辛,向湯問道:“兩位連訣而來,想必有什么要緊事了?”
湯還沒回答,辛搶話道:“沒要緊事就不能來啦?你倒是算上一卦啊?!?p> 卜露出了一絲笑容,轉(zhuǎn)向辛說到:“我剛才突然心血來潮,卜上一卦,卦象說即將有一場遠(yuǎn)行?!?p> 湯撫掌而笑,說到:“的確如此,今早公子派了一道差事給我們,差事的所在乃是三川郡,的確是一場遠(yuǎn)行。”
“三川郡乃是近兩年來秦人經(jīng)營的重點,滎陽大營更是集中了二十萬大軍和諸多秘兵署精銳,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事情非得用上我們?”卜回答道。
“王翦的孫子王離率軍出征被人伏擊,跟隨王離出征的王府家兵直接返回咸陽報信。根據(jù)推斷,滎陽大營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消息,并且會派出諸多部隊前往救援,但是大營的塘報要今晚才能送到咸陽。假如他們沒能找到王離,就需要我們出馬了。”湯說。
“既然卜都已經(jīng)占卜過了,那大營肯定沒能找到王離的下落,我們就不得不勉為其難的跑上一趟了?!毙敛逶挼?。
“唯恐天下不亂”卜說到。
“當(dāng)然”辛答道,“整日待在咸陽,無聊死了?!?p> “王離是內(nèi)定的未來帝國柱石之一,他的生死對公子來說很重要,這件差事既是公事,也是私事!”湯說。
“嗯”卜點頭稱是,又問到:“你打算帶多少人呢?”
“再有一人就夠了?!?p> “呵呵,要找到他就麻煩了,他可不像我這般整天待在屋子里。”
“不怕不怕,這就是我們先來找你的原因。你可以現(xiàn)場給我們來一卦,哈哈。”辛爽朗的笑道,回音在四周響起。
卜轉(zhuǎn)過身去,隨手從一個木架子上抓出一把蓍草放在青石板上,攤開一看,不多不少正好五十根。卜又隨意取出一根放到一旁,這時辛突然大聲叫到:“等等!”
卜疑惑的望著辛。
“為何用蓍草來占卜?而不是用龜甲?再說了,我們第一次去函谷關(guān)外執(zhí)行任務(wù),怎么著也得拿出你家祖?zhèn)鞯穆逅颀敿讈聿飞弦回园??”辛一口氣拋出了好幾個問題。
卜苦笑了一下,說到:“我大商的占卜師使用龜背甲、龜腹甲、牛肩胛骨等物來占卜算卦,年份越久遠(yuǎn),效果越佳。龜千歲而靈,蓍百歲而神,以其長久,故能辯吉兇也。相傳大禹時,洛水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xiàn)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傳言最佳的占卜材料便是洛水神龜甲,此言一出,洛水里大大小小的龜都快被抓光了。我家族因為職務(wù)之需,也保存著一些洛水龜甲,然而到我手上之時已不足十枚了?!?p> “算了,既然你這么小氣,那隨便拿一塊其他龜甲也行啊?!毙敛灰詾槿坏恼f到。
“龜甲占卜,要先在龜甲上鉆孔,然后放在火上灼烤,直至其受熱開裂,然后再解讀裂紋。如此費時費力,不是軍國大事,絕不會輕易使用?!辈纺托牡慕忉尩?。
眼看辛不再言語,卜又說到:“本來蓍草占卜也比較費事,不過幸好我手腳比較快,換做其他人,估計你們也會等到不耐煩?!?p> 卜把蓍草分作兩堆,左手堆象征天,右手堆象征地,接著從左手堆里取出一根夾在右手的小指和無名指之間,象征天生人。
卜的動作逐漸加快,多根蓍草梅花間竹般的在他雙手里轉(zhuǎn)輾騰挪,多次重復(fù)之后終于得到了一卦。
“坎卦,水?!辈访鎺⑿Φ恼f到。
雖然不解其意,湯卻毫不在乎,而是說到:“跟你上一次的手法比起來,這次更迅捷了,功力精進(jìn)不少啊”。
卜報以淡淡一笑。
“這就算完了?太敷衍了?!毙链得蟠玫恼f到。
卜再次一笑,說到:“龐涓學(xué)成下山的時候,其師鬼谷子命他摘山花一支來占卜,龐涓遍尋山花不得,最后無奈之下拔了一束草花;等到孫臏下山的時候,更是隨手拔出瓶中的黃菊一支;然而鬼谷子卻憑著這兩束花算盡了兩位高徒的未來。這樣,算是敷衍不?”
辛無言以對,一時噎住了。
“好了,我們走吧?!睖珡街背箝T走去。
卜和辛走下臺階的時候,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說,你這個房間為何要建成這個樣子呢?”辛又問到。
“你覺得應(yīng)該建成怎樣呢?”卜反問。
“我也不清楚啊,但這里怎么也不像是一個世外高人的駐地啊。難道不是應(yīng)該在一個高高的竹樓上,四面窗戶大大敞開,名貴的爐子里焚燒著上好的香料,或者煮上一壺香氣四溢的香茗,幾名侍女和童子在一旁彈著琴或者箏?!?p> 卜仿佛不認(rèn)識似的瞧了辛幾眼,方才說到:“占卜術(shù)是很神圣的,你說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啊。凡是牽涉到天機的,都不是小事。窺視天機者必遭天譴,五雷轟頂天火焚城這樣的天罰古皆有之。躲在一間磚石砌成的功課間里雖然也逃脫不了責(zé)罰,只能算是一種自我安慰,但總好過草廬木屋般一息之間化為灰燼?!?p> “說得這么神奇,好像你碰到過似的?!毙练瘩g道。
“我現(xiàn)在功力還不夠,窺視不到重大機密,所以才能安然活到現(xiàn)在。假如我再有所突破的話...”卜嚴(yán)肅的說到。
“好了好了,我信了還不行嗎。”辛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搭到了卜的肩膀上。
卜苦笑了一下,朝著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