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丹陽,天氣忽冷忽熱,甚是極端??v使偶爾有風(fēng)從盤郢山中傾瀉下來,都是挾裹著一陣揮之不去的魚腥味,雖談不上惡臭,卻也能讓人突然就郁郁寡歡,沒了任何觀景游玩的興致。
洞庭湖離得不遠,穿插著其中數(shù)不清的溪澗,堪堪將平原澆灌成了澤國,楚人是智慧的,他們把澤國切分成無數(shù)個小塊,然后翻動淤泥,種上作物,稍稍幾個月的功夫,便有這一眼也望不到邊的稻田。
魚米之鄉(xiāng)從來都不是一句笑談,夕陽西下的時候,黃昏的暖光給人間披上了一層微茫,輕風(fēng)過處,金色的谷浪席卷著沁人心脾的麥香,呼嘯著飛去了天邊,雞鳴狗吠,阡陌交通,車水馬龍,往來匆忙。
作為楚國北方的邊城,丹陽縣并不大,十多萬人口幾乎都是軍戶,他們戰(zhàn)時為兵,閑時務(wù)農(nóng),民風(fēng)尤為彪悍。
或許是八百里洞庭太過積水的緣故,縱貫九州的白河于丹陽忽然被截成了淺灘,深不過膝的江水并不能阻擋來自北方的覬覦,楚魏連年于此交戰(zhàn),亦成就了丹陽縣無與倫比的軍事重要性。
所以,和歷代先祖一般,盤郢王將他的兒子送到了這里,欲就尊位,當(dāng)屯田練兵,戍衛(wèi)國門!
魏武卒雄霸九州的歲月仿佛太過遙遠,于大楚宣威盛世的無限榮耀中,丹陽力士開始走上了歷史的舞臺,他們曾以無敵之姿襄助其君王縱橫天下,泛白河流域,群雄喪膽,諸侯懾服。
當(dāng)然,雄才偉略的君王依然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楚人的驕傲令丹陽力士們開始把目光看向了他的身邊,猛虎于云夢群山中悄悄長大,曾徒手擒蛟的少年,沒人會質(zhì)疑他將來的偉大。
圣人亦曾說,盤郢虎終究會生出翅膀,然后扶搖九天,縛蒼龍!
……
“伴伴,聽說你受傷了?”
袒胸露腹的唐休靠坐在軟塌之上,十分愜意的看著薛灼坐在自己對面煮茶,待茗香滿室,他才輕輕開口笑道:“看來這魚千城不簡單吶,圣人教出來的弟子,著實令人艷羨,對了,他和我兄長手下的那個蕭白衣相比,誰更強一點?”
“咳咳,回公子的話!”因突然端直了身體,不小心牽扯到了胸口的傷處,吃痛之下,薛灼忍不住側(cè)身以袖捂嘴猛地咳嗽了幾聲,這才定了定神道:“據(jù)微臣所知,賭徒稍遜于鐵匠!世人盛傳的春秋四大之中,鐵匠與酒鬼更強,賭徒與廚子次之!”
“四個一流高手相繼入世……圣人的心思,越來越難琢磨咯!”
“公子,鐵匠的手段不容小覷,莫要輕敵??!”
“伴伴放心吧,除非圣人和……親臨,否則,這天下沒人殺得了我!”接過了薛灼遞來的茶盞,唐休仰頭一飲而盡,回味無窮道:“還有,把那些羌人都放了吧,記得多補償點財貨,免得阿不思那渾人去了郢都尋父王告狀!”
說完這些,唐休從軟塌里站起身來,在薛灼的示意下,周遭隨侍的奴婢們齊齊上前,為之端正衣冠,不多時,茶房內(nèi)便出現(xiàn)了一位昂揚九尺,姿容偉略的少年,此少年面如冠玉,生得格外俊朗,且鳳頸龍肩,氣質(zhì)瀟灑非凡。
“公子可是要出門?”
衣架上那件用金線繡著下山猛虎的黑色大麾被薛灼重重撣開,又輕輕披在了唐休身上,想要遞上佩劍的時候,唐休搖了搖頭,拒絕了。
“她叫什么來著?”頓了頓,唐休苦笑一聲,無奈道:“畢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舞姬啊,可惜紅顏薄命……記住,要厚葬!我出去隨便走走,大家該干嘛就干嘛去吧,別跟著我了!”
說完,唐休徑直走到了門口,順手拎起了掛在墻壁上的那半截槍頭,然后亦步亦趨的消失在了薛灼的眼前。
……
鐵匠鋪里今日并沒有傳來嘈雜的聲音,難得的寧靜讓這落日的余暉都愈發(fā)溫暖了些,依舊是一身短打裝扮的魚千城此刻正獨自蹲在路牙子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整個人看上去呆呆愣愣的。
神木坊,唐休走到這條百米多長的青石板街上站定,左右觀望了一陣,得見兩排整齊林立的吊樓于街邊擁擠在一起,時不時有還有歡聲笑語從茶肆酒樓里傳來,伴隨著來往零星的路人,看上去雖然有些雜亂不堪,卻又無端端平添了幾分靜謐安詳?shù)纳鷼?,戍邊五年,時光匆匆,丹陽城也算是在他手里實現(xiàn)了安貧樂道的初衷。
那顆大樟樹十分顯眼,樹下的鐵匠鋪亦然,甚至不用找人詢問,唐休一眼就看到了魚千城,和想象中的“春秋四大”完全不同,魚千城絲毫沒有作為一個超級高手的覺悟,第一眼瞧上去,活像個傻子。
“你就是鐵匠?”
早就察覺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邊,蓋因沒嗅到絲毫殺氣,魚千城只當(dāng)是某個游手好閑的街坊,直到那一聲似笑非笑的問話落到了自己耳邊。
電光火石間,魚千城仿若受驚的花鹿,騰的站起身來,待看清唐休的容貌,他瞬間臉色大變,下意識后退幾步,卻不想絆到了門檻,“哐當(dāng)”一下,砸得鐵匠鋪里好一陣稀里嘩啦。
“一個時辰前,薛伴伴信誓旦旦的告訴我,你比蕭白衣強,不知道是不是他老糊涂了,我感覺啊,你怕是還不如阿不思那慫貨吧!”
從一堆破銅爛鐵之間好不容易爬起身來,魚千城鼓著眼泡兒恨恨瞪著門外這神態(tài)紈绔的俊俏少年,滿臉羞怒道:“某師兄的傷,可好了些?”
“還真是你打傷的啊?”說著,唐休那飽含狐疑的目光開始肆無忌憚的巡視在魚千城的身上,除了狼狽與寒酸,也就剩平平無奇了。
面對唐休居高臨下的審視,魚千城始終戒備著,最終,他小心翼翼的從案板上摸起了一把鐵錘。
“且慢,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為避免魚千城突然發(fā)難,唐休也不自禁后退了兩步,然后微微一笑,將手里的半截槍頭扔進了鐵匠鋪內(nèi),“聽說你手藝不錯,且?guī)兔π迯?fù)一下,冬至那天我要巡邊,得用!”
“你是大將軍,巡邊這等小事,需要親自出馬?”撿起了槍頭在手中稍微掂了掂,然后將之放在案板上,自始至終,魚千城的目光都盯在唐休那僅有四根手指的左手上,喃喃道:“九指盤郢下山虎,真的是神虎轉(zhuǎn)世嗎?”
“即為大將軍,自然要身先士卒,至于那些傳言,先生還是不要太當(dāng)真了,唐休肉體凡胎,雖面目可憎,卻非那噬人惡虎!”
當(dāng)年鐵匠與諸位師兄弟游學(xué)楚地,至唐郡,恰好經(jīng)歷了神虎為禍人間的那天,待楚王持劍斬斷了它的利爪,最終刺穿它的咽喉之時,唐休正好誕生,所缺的手指,和神虎斷掉的乃同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