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禹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唐懨還保持著和剛才一樣的姿勢。
他把手輕輕的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頭來,露出孩子一般無助又迷茫的眼神。
“Boss,我送你回家吧!”小禹想控制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出來的聲音卻是壓抑沙啞的。
“嗯,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唐懨疲倦的眨了下眼睛,剛才一瞬間出現(xiàn)的孩童般的神情不見了,“你送我去車站吧?!?p> 小禹這才明白過來,唐懨說的不是自己家,而是距離這里2個小時車程的鹿山腳下,她母親仙姐的家里。
老趙取消了自己的出差計劃,給唐懨放了一個不定期限的假期。他對著唐懨,有點老父親面對青春期女兒似的笨拙,眼里都是心疼,嘴上卻說不出什么寬慰的話來。
唐懨盡可能的帶走了所有急待處理的工作資料和電腦。
“約好本周面談的,幫我推遲到下周。楊婕那邊,你列好名單先電話溝通一輪,再確認下案件的審理進度。其他事情,我們線上溝通。下周一運通公司出庭前,我一定會回來。”
交代完工作,唐懨轉(zhuǎn)身坐上了巴士。
坐上巴士座位的一瞬間,為了對付工作而暫時集中的神經(jīng)又瞬間崩潰了。她癱坐在座位上,2個小時的巴士,唐懨既沒有像以前一樣戴上耳機消磨時間,也沒有睡覺。她身后坐著一排小孩子,正在興奮的嘰嘰喳喳的討論著什么。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被吵得頭疼。但此刻,她睜著眼睛,萬分感謝這些嘈雜吵鬧的聲音,讓她沒有余力胡思亂想。
她精疲力盡,腦子里守城的士兵已經(jīng)死了大半。如果這個時候,他又突然跳出來跟她說話,或者突然變成坐在身邊的人,她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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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裂癥只要堅持治療,完全可以達到臨床治愈,你們要有信心?!?p> 第一次發(fā)病的初期,她很少有清醒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一開始她只是在獨處的時候,聽見凌的聲音,當她一個人默默哭泣的時候,凌在她的耳邊溫柔的說:“傻瓜,我在這里啊!”
然后,她開始在現(xiàn)實中看見凌的樣子。凌和以前一樣,坐在窗臺上彈著吉他,在自己身邊一起看書、吃東西。也許最開始,她也能意識到,這不過是自己思念成疾的產(chǎn)物,是幻覺。但慢慢的,失去凌的痛苦,讓她對這些幻覺產(chǎn)生了飲鴆止渴的依賴,她一步一步的走進那個自己編織的世界里。
在那個世界里,他們不需要那么努力,也能自由的呼吸。凌的臉上總是掛滿笑臉,就像從來沒受過傷一樣。
她開始分辨不清真實和幻覺之間的界限。到了最后,她連身邊的人也認不出了。
入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某次在她難得清醒的狀態(tài)下,聽到了醫(yī)生和仙姐的對話。
“那她以后還能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么?”仙姐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只要堅持吃藥,不過度勞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以后,在家人的看護下,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以后從事相對比較簡單的工作還是有可能的?!?p> 家人看護、簡單的工作?——這些聽起來,好像自己以后只能成為仙姐的負擔了。彼時唐懨躺在那里,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因為藥物的作用,她變的麻木和遲鈍,一天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藥物作用下,昏昏沉沉的睡覺,連難過的情緒都很難感覺到。
后來情況好一些的時候,唐懨曾經(jīng)問過仙姐,是不是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做一些沒有太大壓力的、簡單的工作。
“誰說的!你是唐懨,你又不是別人!”唐懨第一次見到仙姐當著她的面留下了眼淚。
很多過了急性期的病人,因為還需要人24小時看護,大部分病人的家屬選擇繼續(xù)住院,或轉(zhuǎn)到療養(yǎng)院里看護。
但仙姐堅持把她接了出來,她賣掉了城里的房子,在鹿山腳下租了一棟農(nóng)居。這里距離康復醫(yī)院只有半個小時車程,仙姐堅持每周4-5次,帶著她去醫(yī)院做心理治療。
搬到這里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雖然這里離城里不過2個小時車城,可是鹿山這里,語系自成一派,大家都說方言。仙姐和唐懨在這里,可以極自然的避免和其他人過多的交流。
其二的原因,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和平靜的田園生活,對病情康復有很好的幫助,仙姐也是在主治醫(yī)生的建議下,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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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巴士,唐懨沿著一條兩邊種著高大杉樹的道路繼續(xù)前行,陽光從樹葉的間隙灑到路面上。她忍不住停下來深呼吸,泥土和松柏葉的香氣,她貪心的大口呼吸著,腳步不覺加快了。
村口那顆兩百多歲的香樟樹下,幾位老人正坐在竹椅上,悠閑的坐在樹下曬著太陽。鹿村的時間單位總是跟城里不太一樣的,村子里的年輕人也大都進城工作去了,留下老人和小孩。前幾年,大多數(shù)農(nóng)戶的地也被征用了,據(jù)說也要準備搞旅游,只是一直沒見動靜。不用起早貪黑的務農(nóng),日子當然更悠閑了,只是大多數(shù)人,還留著一小塊田地,弄一些自己要吃的蔬菜,也算是個念想和習慣。
從城里搬來這里住的,除了唐懨家,村子里還有另外兩戶。一位是一名畫家,長期租了村民在林子里的一處老宅。平時在學校教書,到了夏冬兩季,就會來這里閉關(guān),專心搞創(chuàng)作。另外還有一對退休的老教師,他們兩個沒有子女,于是選擇在這里安靜的過過退休生活。唐懨認出,退休的老奶奶正和大家坐在一起,他們來這里的時間,比唐懨家要晚一些,但現(xiàn)在看起來,像是完全融入了當?shù)氐纳?,分不出彼我?p> 老奶奶和另外幾位當?shù)氐睦先?,也看到了唐懨,正搖著手熱情的打著招呼。唐懨在這里修養(yǎng)了兩年,自習重新參加了高考,待在這邊的日子不長,能聽懂當?shù)卦?,但始終不會說,所以老人們寒暄的時候,她總是靦腆的笑著,或是點點頭,或是搖搖頭。
她一到村口,幾個奶奶們就從椅子上起身來,圍著她寒暄起來。
是啊,她上次回來也是前年的事情了,自從工作以后,她回來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教師奶奶一把握住了唐懨的手,奶奶的手既干燥又溫暖,慈祥的看著唐懨,就像看著自己的孫女一樣。
唐懨和仙姐來到這里以后,開始一直沒和其他人接觸過。這邊的民風淳樸,村民們總是送來自家種的蔬菜、水果,表達著樸實的善意。
唐懨猜想他們大概是知道些自己的病情的,仙姐一個人帶著自己搬到這邊來住已經(jīng)很是奇怪,唐懨又總是躲在家里不出來,而且因為自己病愈初期,曾經(jīng)在仙姐不注意的時候,跑進山里過,當時大家還幫忙一起找了。
經(jīng)過治療,幻聽和幻視雖然基本消失了,但是因為MECT和藥物治療,唐懨的記憶力和大腦功能一段時間內(nèi)出現(xiàn)了障礙,曾經(jīng)參加數(shù)學聯(lián)賽的天才少女,有時候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
某天仙姐在院子里和村子里一位老奶奶閑聊,老奶奶抱著孫子,用蹩腳的普通話,安慰仙姐道,“人活在世上沒有不生病的,病好了就好了,沒啥大不了的!”
她們大概不知道,當時唐懨正坐在窗臺上看著窗外,她剛剛嘗試背九九乘法表,看著玻璃上印出的憔悴人影,她無法確定這個人真的還是過去的自己。奶奶這些樸實的話,一字一句卻像陽光照進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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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老人們太熱情了,唐懨攏共也沒拿多少東西,她們卻非要幫著一起送到家里。唐懨的家在最靠近山的那頭,需要沿著山坡爬上一段。本意當然還是想和人群保持一些距離,但是這些年,這里的人們早把唐懨和仙姐當成了自己人,唐懨他們也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這也是為什么,后來唐懨留在城里工作,仙姐卻還是留在這里的原因,她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寧靜的生活,也習慣了與這些熱情、善良的鄉(xiāng)民為伴。
唐懨家背靠山林,枕著清澈的小溪。醫(yī)生說的很對,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的確給她帶來了平靜。
在這里修養(yǎng)的兩年里,身體好一些的時候,唐懨就會跟著仙姐進山上走一走。當滿頭大汗、渾身酸痛的爬到山頂?shù)臅r候,能感覺到的,只有身體的疲憊還有頭腦的清明?,F(xiàn)實的知覺一點點的回到了她的身體,山間的風、樹葉被吹動的沙沙聲、山林間有點潮濕卻清爽的氣息、冰涼的溪水,這些都是真實的,大家圍著她的歡聲笑語也是真實的,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仙姐也是真實的。
她推開家中的院門,仙姐正在院子里晾曬衣服。照顧唐懨的幾年里,仙姐的頭發(fā)幾乎全花白了,但是她爽朗的笑聲還有靈動的眼睛,讓她看上去依舊充滿魅力。此刻她穿著絳紫色的毛衣,一頭銀發(fā)在陽光底下,看起來那么耀眼。
“仙姐!”
唐懨的眼里充滿了眼淚,她終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