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梦哪卮曛郑粗荒樏C穆的楊鶴汀。
這樣的話,先前在楊鶴汀的住處,也聆聽過多次了。但那時的張?zhí)梦?,只有亢奮和崇敬,而如今,他的心底卻滋生出了一聲膽怯。
他在怕什么?
哪怕是身在水牢中,他都沒有這種發(fā)自內心的冰冷的膽怯。
他到底在怕什么?
楊鶴汀靠在教桌邊上,靜靜地看向張?zhí)梦模惹鞍l(fā)生的那么多事,讓他完全相信眼前的張?zhí)梦模粌H僅只是一個唯利是圖的普通西商。
這么多年一路走來,從京師法政學堂開始,總有人會走入楊鶴汀所在的這條道路,有人一路相隨,也有人半途掉隊,要想成就藏在他心中的大志,達成藏在千千萬與他一樣的同盟會成員心中的理想,非熱血和恒愿不能鑄就!
所以,在楊鶴汀的心中,雖然會爭取每一個可以爭取的人,也不會惋惜任何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人。
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眼前這個張?zhí)梦?,并不是貪生怕死畏首畏尾,也不是坐井觀天不知不問,他的困惑,必然來自于千百年來中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他還沒有達到破除這個禮法的真正境界:無私和奉獻。
楊鶴汀緩緩站直身子,輕聲說道:“堂文兄,鶴汀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唔?”張?zhí)梦奶痤^,“楊先生但講無妨!”
“方才在操場,春福見到你的一剎那,眼神中的變化,想必堂文兄心中也明白!”
“唔?”
“那是一種惶恐,一種擔憂,那不該是一個孩子看到自己父親的表現(xiàn)!”
“唔!”
“人,不該是這樣啊!堂文兄!”
張?zhí)梦男念^一顫,這熟悉的話語,像一記鳴鑼敲響在張?zhí)梦牡亩?,這話,他也曾經說過。
“一輩子誠惶誠恐,一輩子按照父輩的規(guī)劃走完碌碌無為的一生,或許,這一生不愁錦衣玉食,或許這一生無憂無慮,但,這就是人生來的意義么?那些投胎在窮苦人家的,生就應該備受欺壓,一生顛沛流離么?”
楊鶴汀抬頭看了看屋頂,按捺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如今,外敵欺凌,內憂不斷,清廷除了一味求和,割地賠款,又做了些什么?加賦,征?。∥夜珜W一期認繳糧米不過三五斗,可又有多少人家肚子都吃不飽?何談求學?窮苦人家不得入學堂,目不識丁淪為流民,不是上山作匪,便是淪為畜力,如果我們這些飽學之士不能為民族為國家做點什么,我們恥為國人,羞對國家,千百年后國將不國,人皆為奴為寇的時候,九泉之下,我們有何面目見先人后輩?”
張?zhí)梦囊粍x那間,便想起了夏老三,我送他的那把左輪手槍,會給他指向何處呢?
“堂文兄!”楊鶴汀滿面激昂地看向張?zhí)梦?,“清廷就像一株從根部腐朽的蒼天大樹,表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不堪一擊,一旦我中華覺醒之勢并起,它必將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江河!想一想那一天,再看看今日堂文兄尚不敢明談的心中顧慮,堂文兄,春福會作何感想?你又會作何感想?”
張?zhí)梦牡拿碱^漸漸皺在了一起,他的心在猶豫。
楊鶴汀描繪的美好畫面,張?zhí)梦囊蚕<揭丫?,但這條路,必然不會似楊鶴汀口中那般風雨不驚。遍觀二十四史,變革之路無不血雨腥風,生靈涂炭。
若是不牽連其他,張?zhí)梦膶幙勺约汗律硗度?,但,他畢竟是一家之主,是百十號人的老爺,是兩個幼子的父親。
楊鶴汀從張?zhí)梦木o皺的眉頭中看出了端倪,他緩緩坐在張?zhí)梦膶γ娴囊巫由?,輕聲說道:“鶴汀,家道中落,早已以身許國,堂文兄肩負張家宏業(yè),心之顧慮,人皆體諒,便是春福,鶴汀也可保證,僅以畢生所學指點迷津,不涉黨事!”
“楊先生!”張?zhí)梦木従彽靥痤^,看著楊鶴汀的雙眼,“是在下偏私了!”張?zhí)梦那f重地抬起手,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可嘆思源堂堂七尺之軀,不與報國,卻困于私情,今日在壯士面前,做了小人了,還請楊先生見諒!”
“堂文兄哪里話!這....”
“楊先生!”張?zhí)梦臄[了擺手,“春福雖是年少,卻也是我張家兒郎,若我依舊如來時念想,把控其言行,約束其未來,就像楊先生前頭所說,思源亦無顏見九泉之下的先人了!”
張?zhí)梦纳钗艘豢跉?,堅定地說道:“春福能跟隨楊先生,修身向學,是張家百年積下的福分,無論日后作何發(fā)展,都是他秉從內心的選擇,我這個做父親的,不該橫加阻攔,以一己之私落一世遺憾!楊先生請放手教導,何去何從,聽憑春福自己決斷吧!”
楊鶴汀贊許地看著張?zhí)梦模f重地還了一禮,兩人相視無言。
推開房門,卻見門外不遠處,羅飛聲與張春福正在低聲攀談著什么,張春福見父親出來了,連忙快步上前侍奉著。
張?zhí)梦臐M眼憐愛地看著張春福,伸手按在張春福的肩膀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緊緊地捏了捏張春福的肩頭,仿佛下了重重地決心一般,扭頭便向校外走去。
“父親!”張春福連聲喚著,便要上前。
張?zhí)梦拿腿换厣恚劭魠s已是濕潤了,“福兒!放手向學,秉從內心!楊先生和羅先生是不世英才,你好生侍奉,尊師重教!不必擔心你爹娘,張家兒郎,胸懷忠貞,心系天下,切勿辱沒了張家先人!”
張?zhí)梦恼f罷,雙手抱拳,深深地躬了下身子,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春福尚有三分迷瞪,卻也被張?zhí)梦牡纳钋樗腥荆瑴I流滿面。
楊鶴汀輕嘆了一聲,朝著張?zhí)梦倪h去的方向躬身回禮,羅飛聲雖然不曾進屋,卻從楊鶴汀的反應中猜到了大概,一同躬身相送。
張?zhí)梦拇蟛搅餍堑刈叱鲂iT,在門口處回望著南陽公學的匾額,楊鶴汀手寫的四個大字依舊是那般蒼勁有力,張?zhí)梦牟挥缮钌畹靥崃艘豢跉?,沖著等在門口的馬車車頭說道:“走吧!去武廟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