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之大（一百三十）
三百年前，靈山上陽宮。
日落西山，又到掌燈時刻，爻靈手提一盞朱紅明燈，蓮步款款從蓮池旁走過。滿池荷花在明燈映照下爭相輝映，婷婷裊娜的花朵在晚風(fēng)中輕擺，濃郁的花香溢滿天邊。
她身穿白紗襦裙，頭戴明紅金冠，皓首微垂，精雕細(xì)畫的眉目隱含愁絲，從蓮池旁經(jīng)過時，頭一次沒有駐足停留，頭一次沒有從袖子里撒下魚食。
蓮池里那條翻著白肚皮的大魚睡得酣暢，并沒有注意到有人經(jīng)過，更不會在意她憂愁的情緒。
爻靈只習(xí)慣性的側(cè)目看一眼那條懶魚，加快腳步往前走。
她每天早晚兩次，要點燃上陽宮內(nèi)三千盞長明燈，這是她的職責(zé)，也是她唯一打發(fā)時間的事。其余時間，她大多呆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看書作畫，吟詩彈琴，外界的春花秋月凡塵風(fēng)雪都與她無關(guān)。就像那條魚，一片池塘就是它的全部，它只需要曬太陽睡覺，游泳戲水，其余的事漠不關(guān)心。這點，他們還真像。爻靈路過那條魚的時候，就這么想著，唇邊漾起一抹笑。隨后，她想到今日西王母對她說的話，唇角的笑就掛不住的沉默下去。
“靈兒，你跟著本座已經(jīng)千年有余，對著靈山內(nèi)的一切事務(wù)，你已經(jīng)很清楚。本座有要事需下界一趟，若本座不能回來，今后，你便是這靈山的主人?！?p> “大人有何要事，為何說這番叫靈兒聽著難過的話？”
“赤焰魔尊降世，六界罹難，蒼生浮屠，本座受佛祖之命，須得下界助天帝除魔?！?p> “那赤焰魔尊很難對付嗎？大人怎說不能回來？大人一定會平安歸來！”
“靈兒聽話，本座去后，你好生照管靈山，蓮池里的白鯤是上古鯤鵬后裔，鯤鵬一脈，如今只剩他一個，你也替本座好生照料?！?p> “是！”
“記住，無論何時，上陽宮內(nèi)三千長明燈，都需亮著，那是照亮凡塵萬千孤魂歸途之路?！?p> “是，靈兒記住了，大人?！?p> 西王母下凡救世已經(jīng)過去百日，爻靈自小跟著西王母長大，從未與她分開過，如今只剩她一個人待在這偌大一個上陽宮，雖有三千盞長明燈作伴，但與日俱增的孤寂愈發(fā)難捱。今夜，她提著明燈，走向點燃明燈的路上，感到步伐沉重拖沓，心緒難掩悲愁。她擔(dān)心西王母再也回不來，擔(dān)心從此后只剩一個人。
她埋首走路，忽然間，一片水聲吸引她的注意。循聲望過去，不知何時那條白鯤已經(jīng)睡醒，正打著旋兒在水里玩耍，片片魚鱗閃爍熒光，龐大身軀潔白通透，背上一雙羽翼輕輕舒展，光暈跳躍，無邊無際。
她走過去，蹲在蓮池邊，靜靜看著白鯤。似是注意到背后一雙眼睛注視著自己，白鯤突然一個擺尾，破天水浪澆在爻靈身上，差點把她掀翻下去。白鯤瞪著眼睛欣賞她的狼狽樣子，爻靈渾身濕透，頭發(fā)水簾一樣滴著水，慌亂間她卻顧不得自己，趕忙施法護(hù)住手里的明燈，生怕被澆滅了。回過頭來，她看向那條惡作劇得逞的魚，心里卻并沒有生氣，她將明燈放在身后，也不管自己還濕淋淋的，提起裙裾踩入水中，一步步朝白鯤走過去。
爻靈立在白鯤面前，嘴唇動了動，白鯤以為她要罵自己，擺著尾巴正要扭頭，卻聽她道，“今天沒有給你喂食，你是不是餓了？”
見那魚依舊睜著雙黑漆漆的眼睛瞪著自己，爻靈拿不準(zhǔn)它的意思，想了想，從袖子里抓出一把堅果，“我今天沒有準(zhǔn)備魚食，只有這個，你吃嗎？”
白鯤看一眼她手心的東西，嫌棄的扭頭，打算游走。
爻靈道，“你不餓？難道是無聊，才想和我玩？”
白鯤沒理她，翻開肚皮，毫無形象的仰躺在水面。
爻靈盯著它肚皮上細(xì)密晶瑩的鱗片看，被那好看的光澤生生吸引住了，不自覺伸出書想要碰一碰，誰知那魚這么警覺，尾巴一甩，直接將爻靈按入水中。
好半天，爻靈才從水里冒出頭，目光窩火的望著它，“你是故意的？”
白鯤閉上眼假寐。
爻靈看了它一會兒，忽然飛出蓮池，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只燒雞，噴香流油，看起來甚是美味。
香味果然吸引了白鯤，它睜開眼睛，瞳仁咕嚕嚕一轉(zhuǎn)，留在燒雞上再也不肯離開。
爻靈笑道，“你想吃嗎？”
白鯤輕輕點了下頭，老實的游到她面前，鼻尖湊近燒雞，爻靈輕快的移開盤子，惹得白鯤不高興地瞪她。爻靈笑得越發(fā)高興，“想吃就自己上岸來拿?！?p> 爻靈扔下白鯤，自己端著盤子坐在蓮池畔，手腕憑空一抓，抓出兩副碗筷，其中一副擺好，另一副放在自己面前，開始有滋有味吃起了燒雞，似是覺得不過癮，再憑空抓出一壺酒，吃一口燒雞喝一口小酒，美滋滋的樣子看得池子里的白鯤牙癢。白鯤眼巴巴地望著，它最喜歡的就是啃爻靈偶爾扔下來的雞爪子雞翅膀，眼見她一手雞爪一手雞翅膀啃得歡暢，它卻只能看著，這對它來說簡直是種酷刑。白鯤在水里磨牙，咽口水。
終于，在爻靈向剩下的雞翅膀雞爪伸出魔爪時，忽聽嘩啦一陣水聲，岸邊驀地出現(xiàn)一個清瘦男子，白衣雅冠，面容俊美，他身上沒有一滴水珠，一身優(yōu)雅氣澤穿透濃郁花香朝她涌來，讓她忍不住頓住，看一眼自己油汪汪的雙手，不禁臉紅了一紅，此番吃相，實屬與自己高貴的掌燈女史身份違和。她悄然放下爪子，悄然在衣裙上蹭干凈油污，悄然抬首，對著那男子笑了一笑，“來，一起吃燒雞......”
話音未落，那男子已經(jīng)在身側(cè)坐下，已經(jīng)端起碗筷，無聲夾起一塊雞翅膀，無聲放入了口中，慢慢啃起來。
爻靈，“......”
她只好坐下，雙手撐著膝蓋，托著臉頰，盡量不打擾那條魚啃雞翅膀?？粗粗唤械綉M愧，與他優(yōu)雅卓然的吃相比起來，她剛才就是惡鬼附了身。眼前這人，哪里是啃雞翅膀，分明是在品茶，細(xì)嚼慢咽，優(yōu)雅從容，嘴角一點油污都沒沾上，咀嚼時一點多余的聲音都沒有。她覺得，看他吃飯比自己吃飯還要飽腹。
那人放下碗筷，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玉白色錦帕，拭了拭嘴角，然后優(yōu)雅的將帕子疊成整齊的一小塊，揣進(jìn)袖子里。
爻靈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他，心說，這還是往日翻著肚皮睡大覺的魚嗎？還是剛才在水里對她惡作劇的魚嗎？她養(yǎng)了五百年的魚，怎么會是這么一條表里不一的魚？
“看夠了？”那人抬眸看向她。
這時，她才看清楚這人的眼睛，在身側(cè)長明燈朱紅的光芒下，這人的眼瞳雖看起來很有神，但里面毫無溫度，垂眼時，眼底百無聊賴的情緒很是明顯。
“看夠了，我要回去睡覺?！闭f著，他站起身，往池邊走。
爻靈及時回過神，“喂，等一下。”
他站住，并未回頭，骨子里透著不耐煩。
爻靈咬了下唇，心道，長得好看有什么用，一條性子古怪的臭魚。
見她不說話，那人抬腿往池子里邁，沒一點吃人嘴短的自覺，爻靈道，“你吃完就走，沒人告訴你做人要禮貌嗎？”
一陣風(fēng)起，撩起那人墨色長發(fā)，清雅氣澤撲鼻而至，爻靈抽抽鼻子，好香。再抬眼，人已掠至眼前，爻靈嚇了一跳，卻聽一道朗潤的聲音響在耳邊，“什么是禮貌？”
爻靈覺得自己天靈蓋一陣嗡嗡響，他居然問自己什么是禮貌？這一定是挑釁！
她不客氣道，“禮貌就是戲耍別人前要考慮別人的感受，吃完別人贈送的東西要說謝謝，對待別人的態(tài)度要溫和有禮而不是高高在上。”
那人居高臨下看她片刻，然后袖子一揮，將地上的狼藉都收拾干凈，對她道，“謝謝，現(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辈皇窃儐柕恼Z氣。
爻靈要被他冷漠的語氣和不耐的神色給惹怒了，忍了忍，道，“你若是誠心要謝謝我，就告訴我你的名字?！?p> 那人道，“華旭?！?p> 爻靈終于笑了一下，“我叫爻靈?！?p> 那人道，“現(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
爻靈道，“你家就在旁邊，你干嘛這么急著回去？”
華旭疑惑道，“我不回去，留下來做什么？”
“陪我說說話啊，”爻靈對他微微一笑，“反正偌大的宮殿里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不如我們互相做個伴？”
“我不需要伴。”
見他又要走，爻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需要！你能不能和我說說話，我一個人，很孤獨，很害怕......”爻靈垂下眼瞼，語氣逐漸微弱下來，有落寞孤寂之感。
這次，華旭沉默了片刻，他生在北淵深海，從小除了父母，身邊沒有一個玩伴，他自小就習(xí)慣了孤獨，便也不需要害怕孤獨。
他看著眼前女子眉目間隱藏不住的憂傷，心里第一次思考這兩個問題——孤獨真的可怕嗎，為何兩個人作伴就不會害怕孤獨？
最終，他道，“好?！?p> 重新在蓮池畔坐下，他問，“你為什么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里？”
爻靈給他添上一杯酒，“西王母有事下界，我須得替她照料這里的一切?！?p> “包括我？”
爻靈看向他俊雅的眉眼，點了點頭。
他道，“我不需要你照料。”
爻靈笑了笑，“若我早知道你是個大男人，定不會管你。誰叫你一直是一條魚的模樣，還是那么懶的一條魚，要是我不給你喂食，你會將自己餓死吧。”
華旭半晌沒說話，擰著眉頭喝酒。爻靈以為他又生氣了，正想說句話緩和下氣氛，就聽他道，“我不懶，我只是不知道該干嘛。”
“你可以變身，想必仙術(shù)不弱，就沒想過從池子里出來活動活動？”
“沒想過?！?p> “你是悶壞了，還是生性冷清？”
華旭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又沒說話。
爻靈，“......”真是一條脾氣差的魚。
她覺得自己剛才不小心冒犯了他，想了想，決定換個話題，“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天地之大，一定有許多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人，來世上一遭，不出去看看，豈不辜負(fù)？何況，你是鯤鵬，生來就該翱翔于天，無拘無束，逍遙一生。你真的打算把這方小小池塘當(dāng)做自己全部的天地？”
華旭放下酒杯，目光沉靜地望著她，似乎被她這番話觸動了心弦。又是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