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冷月,更深露重。
一陣夜風吹過,滿樹枯枝簌簌搖晃,搖碎了一池月光。
段遇洳手持一盞紅燈籠,出現(xiàn)在回廊拐角處,她先是探出腦袋掃一眼院子四處,確定四下無人,然后極快縮回腦袋,提步迅速穿過院子,偷偷摸摸,像是個闖進別院的小賊。
身披羽色輕裘的嬌小人兒踩著遍地枯影,站到一間屋子前,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房內(nèi),墨馳華正披衣而坐,握著一本賬簿看得起勁,聞聲抬頭,望向不經(jīng)他同意就闖進屋的女子,眼底浮起一絲慵懶笑意,“哪家小娘子,竟是如此膽大?”
段遇洳提著燈籠緩步靠近,微微俯身,迎上他含笑的雙眸,“你說呢,墨公子?”
他收起賬簿,抬指在她眉心輕輕一刮,“喊我馳華?!?p> “馳華,馳華,馳華?!?p> 段遇洳順勢偏了偏臉,在他指尖蹭了蹭,連喚了三聲,直喊得男子斂眉含笑。
墨馳華抬手取下她肩頭的披風,隨手擱在一旁,攬著她坐在自己腿上,指腹捏著她的手指把玩,一時無話,段遇洳垂眸看他,眼中似有無限深情。
靠在男子胸前,她合眼休憩,唇邊勾起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也不過如此?!?p> 墨馳華抓著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輕吻,聞言也忍不住一笑,“你倒是知足,我卻覺得虧欠了你。”
“住進墨府前,你便同我講過你家里的情況,我早有心理準備,如今日子雖的確不大平坦,也不能與你時時待在一處,但偶爾能像現(xiàn)在這樣同你說說話,我已感到萬分滿足。”
“遇洳,你如此善解人意,倒叫我心里不好受,”墨馳華閉上眼,沉默一瞬,輕聲道,“過段日子,我就帶你搬出去住,就讓那幫老爺子在這老宅子里折騰,我們落個眼不見心不煩?!?p> “搬出去???”
“宅子我都看好了。”
“不行啊?!?p> “為何不行?”
“我們......還未成親?!?p> 墨馳華笑道,“那我們就成親后搬出去。”
段遇洳愣愣望著他,睫毛顫動,半晌說不出話。
墨馳華抬起眼,好笑道,“怎么,傻了?”
“......真的?”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假的。”
“你......”一口氣堵在喉嚨,她睜大眼瞪他。
“傻子。”
她憤憤地垂下眼,扭過頭不想理他,下一刻,被他扳著肩膀扭回來,溫熱氣息撲在鼻尖,她還未說話,就聽見他慵懶而略顯低沉的聲音,“除了我,你休想嫁別人。”
“霸道得很?!北г沽艘痪?,卻忍不住瞇起眼笑了。
燭光搖晃,沉香盈室,溫言細語,暖如暮春。
轉(zhuǎn)眼隆冬已至,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空氣中總像是漂著蒙蒙霧氣,院子里光禿禿的樹枝上早早便結(jié)上一層薄薄冰霜。偶有兩只寒鴉停留,無所事事朝空濛的天際吼上幾嗓子,給靜寂的庭院添上一絲生氣。
墨府議事廳,陸陸續(xù)續(xù)坐滿了人。
每日早上的會議,是墨府幾百年來每一代家主都必須恪守的規(guī)矩,參會的除了大家主,都是墨家各房主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此時圍坐在圓桌旁的與會長老,有十三人。
墨馳華坐在正首位置,手邊一盞冒著熱氣的清茶,正垂眸盯著水面浮著的一片綠芽,他此時的表情不茍言笑,在其他人眼中,就顯得格外肅穆,像是在思索著什么重要的事情。所有人都安靜坐著,暗地里揣摩他的心思,沒有人敢擅自開口。
最近半年來,墨家上下都因那個被他帶回來的女人而暗波流動,紛紛在背地里搞出一些小動作,目的無非是希望打消墨馳華對那個青樓女子的心思,讓他以墨家大業(yè)為重,迎娶一個世家大族的女子為妻。
對于這些族人搞出的動靜,墨馳華雖然無比厭煩,但總是睜只眼閉只眼,并不會過分打壓,因為無論別人做什么,說什么,他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但是前日發(fā)生的一樁事,讓他不得不提前宣布自己要搬出墨家老宅的決定。
那時,段遇洳在房中看書,看了一會兒便覺困乏,就這么趴在床前睡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而身邊睡著一個陌生男人,她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快竟闖進來一個老仆,當場抓著她和那陌生男人就大喊奸夫淫婦,有失風化......
這不過是墨家二房弄出的一出鬧劇,本就是無中生有,墨馳華沒有放在心上,以為將那老仆打發(fā)出墨家,此事就作罷。誰知墨家二房不肯罷休,以此事為由,四處造謠,將段遇洳的清白名聲毀得徹徹底底。
她雖然在墨馳華面前喜笑如常,裝作什么也不曾發(fā)生,但他很清楚,她心里十分在意那段出身,如今墨家二房的人將她的出身鬧得滿城皆知,她縱使再曠達,也無法視若無睹。
墨馳華見她不開心,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于是趁著今日早會,宣布那個早在一月前就做好的決定。
他的大伯父墨為庸聽見這個消息,首先就拍著桌子大喊不同意,胡子翹得老高,“身為大家主,哪有搬出老宅的道理!”
二伯父墨為敬搖著頭緩緩道,“馳華啊,你若搬出去,老宅子誰來管事?沒你可不行啊……”
三伯父墨為齊喝了口茶,才幽幽開口,“搬出去可以,先把墨家掌印交出來,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p> 墨為齊此話一出,議事廳里的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
墨家三位話語權(quán)最大的長輩中,這位三伯父脾氣最臭最硬,也是最愛與墨馳華作對的一位,不論墨馳華的大小決定,他總要雞蛋里挑骨頭,懟上一懟心里才舒坦。
二伯父墨為敬看似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其實私下里陰謀詭計最多,尤其是他的妻子,為人驕橫霸道,頗有心機,因身染怪病,性子十分古怪。二房院子里時不時便弄出一些驚人的荒唐事,鬧得闔府上下不得安生,往往要墨馳華親自出面才能平息。
此時,聽見三弟墨為齊這話,墨為敬稍稍抬了抬眼,并沒有其他反應(yīng),自顧自喝茶。
有些話,大家都心知肚明,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大伯父墨為庸性子最直,說話做事大多急躁,此刻聽見三弟的話,登時眉毛一豎,對墨馳華咆哮道,“你三伯父說得對,既然想做墨家家主,萬事就不能壞了規(guī)矩,若你執(zhí)意破壞規(guī)矩,那就別做這個家主!”
底下的其他小輩雖沒有說話,但心里都在盤算著墨家家主的位置。
墨馳華年紀最小,資質(zhì)最淺,憑什么就理所當然的霸占著家主的位置?他這幾年的確帶著墨家發(fā)展的不錯,但這其中大半都是墨家各房的功勞,沒有底下人賣命跑腿,就憑他一個小娃娃,能坐穩(wěn)那個位置才怪。
議論聲不絕。
墨馳華聽著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聲音,心中只覺煩躁,忽然,他將手中茶杯重重磕在桌面,瓷器撞擊發(fā)出清脆聲響。
議事廳頓時靜了下來。
所有人轉(zhuǎn)眼看著墨馳華,先前的各種不滿也都憋在了嗓子里。
墨馳華緩慢抬眼,從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不動聲色的威嚴壓得他們大氣不敢出。
“要我交出掌印,簡直是做夢。如今這個墨家,不過外強中干的一盤散沙,沒有我,就憑你們,墨家能走到今天?”
墨為庸站起來,怒瞪著他,“不要太狂妄,你這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子!沒有叔叔伯伯們的支持,你以為自己能有多大能耐!”
墨馳華掀起一只眼皮,“大伯父,這話別人能說,你可說不得。別忘了,你欠下的賭債到現(xiàn)在都還是侄子替你還著呢,我沒記錯的話,目前為止,你不僅沒為家里掙回一分錢,反倒是花銷如流水呢……”
墨為庸氣得瞪圓了眼睛,罵道,“臭小子,我?guī)椭愀赣H擴大墨家基業(yè)時,你還在院子里玩泥巴!現(xiàn)在看我老了好欺負,就想袖手不管是不是!”
“我父親在時,你就養(yǎng)了兩房小妾,現(xiàn)在又多了兩房……大伯父,我要是真袖手不管,你拿什么養(yǎng)活這幾房媳婦?我只是好言相勸,莫要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貪心之人,向來沒有好下場?!?p> 墨為庸一口氣差點背過去,好半天才抖著手顫聲道,“你威脅我?好,好啊,你小子有種,走著瞧!”
墨為庸甩手而去,也不管身后那些人的臉色是如何精彩。
墨馳華伸出兩根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
“還有誰要我交出掌???”
沒有人說話。
墨馳華上位這十年來,早就以強硬手腕掌握了各房的經(jīng)濟財權(quán)。沒有人敢冒著風險和錢作對。
良久,墨馳華見沒人吭聲,于是將此事揭過,吩咐人拿出賬簿,開始著手布置今后一個季度的生意安排。
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他合上賬簿,對眾人再次扔出一個重磅炸彈,“正月二十四,是一個黃道吉日,我將與段遇洳舉行大婚,你們以為如何?”
“這……”
小小的議事廳,空氣里仿佛結(jié)了一層寒冰。
這個消息太突然,且大家都不同意,所以遲遲沒有人說話。
堂堂墨家家主,居然找一個青樓女子結(jié)婚,這種事,比違背組訓搬出老宅,更加離經(jīng)叛道,這對于守舊古板的墨家長輩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變化之快,比剛才更加精彩。
半晌,不知是誰弱弱的說了一聲,“家主……若是真的想好要娶那個女人了……我們也只能祝福您……”
話音未落,那人就收到了其他人甩過來的嚴厲眼刀,登時慌得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