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夢(一百七十七)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
她的魂魄離開軀體。
化入長風(fēng),隨著秋天流轉(zhuǎn)的楓葉四處漂浮,已是三日。
仿佛只是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世間萬物都遠遠離去。
曾經(jīng)愛過的人,到頭來愛的是別人。曾經(jīng)信過的緣,到頭來卻有緣無分。
她回過頭,看向那曾生活過好幾年,痛過也笑過的深宅大院,唇邊噙著絲深刻的笑意,是自嘲也是無力,“果真是,一場大夢,一場空......”
寂寂斜陽,花零葉落,過了傍晚,最后一抹夕陽掠過屋檐,沒入黑夜。月色如一副蒼白面孔,麻木地凝視這座斑駁暗淡的古宅。
古宅深處,紅燭不滅,白幡不停,一處院落里,一盞紅燭在夜風(fēng)中搖晃,楓樹下,一個清瘦的男子坐在輪椅中,他身著白袍,頭戴白帽,胸前一朵黑色的花。
不知道在樹下坐了多久,他垂著眸,無聲無息的看著手邊的一沓白紙,眉目糾結(jié),仿佛在為什么問題而深深困擾。
沉默許久,終于拿起手邊的毛筆,開始寫字。
是一首“白頭吟”。
他慢慢地,一筆一劃,一遍一遍的寫,起伏轉(zhuǎn)折,精心運筆,最后,那一沓白紙上落滿黑色的字。
風(fēng)吹過燭火,僅剩的燭光倏然滅了,他抬頭望向不甚明朗的天空,月光黯淡,他的眼神卻比那月光更黯淡。
仿佛無處宣泄,他輕輕嘆息一聲,將寫好的這一沓“白頭吟”整理好,取來火折子,“咔嚓”一下,火光驟起,紙張在他指尖燃燒,灰燼散入空中,不知被帶去了何處......
待紙張燃盡,火舌咬上他手指,才后知后覺松開了手。
茫然地盯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掌,一時間,眼淚滑落,他抿起唇,像是一個無措的孩子,突然在空中動著手指,徒勞地想要握住一些再也握不住的東西。
可是那雙手,那個人,他再也握不到,碰不到。
他的心已如這滿院枯敗的花草,歲月無言,孤寂作伴。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段遇洳漂浮在他身邊,盯著這首詩看了一會兒,想起那年在春香樓,她于看臺上高歌一曲,唱的就是這首白頭吟。
當時不過為搏看客一笑,卻不知,他也在看客之中。
那時年輕,心懷期許,一心以為他是與眾不同的。如今想來,亦不過尋常而已。
她駐足,指尖掐起一縷冷風(fēng),掀起地上的余燼,漫天紛揚灑落的灰燼中,她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入風(fēng)中,消失在茫茫夜色下。
在世間如無根浮萍般飄蕩三年后,她被鬼兵勾住魂魄,抓入地府。
奈何橋上,冥河水邊,她手捧一碗能夠忘卻前塵舊事的孟婆湯,正要一股腦的灌入喉嚨,卻意外看見那個曾經(jīng)和她一起墜入深井的墨鏡姬。
一番交談,方才得知那日她留著一口氣沒死透,被了知撈上來,得以茍延殘喘數(shù)年,最后郁郁而終。她從墨鏡姬口中還得知,那場所謂的“背叛”,原來只是她的一個陰謀,而她,不過只是一個被了知捏來捏去的棋子。真正害死她的人,是了知。
段遇洳聽完后,沒有多少意外。
了知就是知了,一個從地獄爬出去找她復(fù)仇的厲鬼,這件事她早就知道,她甚至還無所謂的想,了知第一次沒害死她,這一次,終于得手了,不知有多高興呢。
墨鏡姬說的另一件事,卻讓她麻木了許久的心沒來由地抖了一下,這一抖,心中某個地方便一直隱隱作痛,她開始夜不能寐。
做只鬼,做到晚上睡不著覺,對她來說,這還是頭一遭。
墨鏡姬說,了知本想讓她和段遇洳一起入地府,最后卻因墨馳華用自己的生命威脅她,而被迫改變了主意。
了知將她從井里撈上來,扔在了墨馳華身邊。
見到墨鏡姬,墨馳華流著淚對她說,“這一生還很長,你好好活著,哥哥,要去找她......”
墨馳華竟然打算咬舌自盡,隨她而去。
段遇洳抬起頭,望向冥河畔無盡瀟瀟落花。
大霧升起,花瓣染血,說不盡的凄楚。她用力咬住下唇,拼命阻止眼眶泛酸而上涌的眼淚。
了知自然不會讓墨馳華這么輕易就死,她砍斷了墨馳華的雙腿,用墨鏡姬的命折斷了他的尋死的念頭,將他徹底禁錮在輪椅上,囚禁在東閣別院。
這是一座讓他日日睹物思人,卻又夜夜相思不寐的囚籠。
墨鏡姬倒是比她急著去投胎,一把奪走她手里的孟婆湯,生怕別人搶似的,一口灌進肚子里。
段遇洳盯著空空如也的手,很快這只手里又被塞進了一只裝著孟婆湯的破碗,她還在發(fā)愣,渾然不覺,這時,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飄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今夜亥時,是墨馳華的死期?!?p> 她愕然回頭,見到一位目光爍爍的白胡子老者,那把精心打理的山羊胡垂到了腰際。
那人笑意盈眉,告訴她,“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p> 交易?
什么交易?
她一只被勾了魂的孤魂野鬼,自由瀟灑慣了,才不在乎什么交易,她不感興趣,撇著嘴很不屑的樣子。
“我什么都不求,不和你做交易?!?p> “要是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便一定會有所求。而你所求,我剛好有呢?”
“你這人是不是腦子有??!”
那人笑意不減,“就算你喝了孟婆湯,忘記了這一世的糾葛??蛇@樣的糾葛會隨著你的輪回,生生世世不休。你根本無法擺脫你和那個人愛而不得的宿命。你每一世都會因他厄運纏身,因他不得好死。即便這一世你喝了孟婆湯,轉(zhuǎn)世為人,幾十年后,我們會在同樣的地點,繼續(xù)相似的對話,循環(huán)不息。八百年已逝,你和他輪回了八生八世,這樣的游戲,你不記得,可我已經(jīng)厭倦?!?p>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你們雖然每一世輪回都會有不同的身份、姓名,可是,最初你和他的名字從一出生便被天意綁在了一起。你是火鳳,是天界金枝玉葉的九公主,而他的名字,是太子長琴,他是火神唯一的兒子,亦是天界上仙中,最得帝心的一位......你們之間,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啊......”
“我......”她完全聽不懂這個人在說什么,半晌,她問道,“我只想知道,在我死后,他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
“你死后,他被禁錮于院中三年,終日自責(zé)和思念,墨家祖上傳下的基業(yè)他無心經(jīng)營,適逢清末亂世,不出兩年,墨家敗落。他又散盡家財,救流民于水火,一年間就剩得戛然一人,第二年,墨鏡姬病逝,他終日獨坐樹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第三年,也就是這一年隆冬,他染上鼠疫,在病痛中孤苦無依,已經(jīng)躺了多日,今夜亥時,他就會魂魄離體,重歸地府。此刻,黑白無常而鬼,正蹲在房梁上等著勾他的魂呢?!?p> “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鬼王?!?p> “鬼王,你可以讓我回去找他嗎?”
“為何找他?”
“我有句話,想親口問問他。”
“好,只有一炷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