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劫（二百三十六）
茵竹苦著臉，對著面前空白一片的宣紙，大腦也變得一片空白。
看看天邊飄蕩的云彩，看看蜿蜒清澈的流水，嘆口氣，又看看流水旁神在在的白鶴，看看師尊俊美無雙的臉，再嘆口氣，低下頭盯著桌案上的白紙。
她苦惱極了，咬著筆桿苦思冥想，想了半晌，還是半點靈光都沒出現(xiàn)，眾目睽睽之下，她都快哭了。
悄悄抬眼去看師尊，一下子愣住神，腦中似有一道天雷劈下，頓時靈光乍現(xiàn)，她趕緊抓起筆，伸出舌尖潤濕筆尖，聚精會神地運(yùn)筆作畫。
一幅笑倚青石的松濤美人圖徐徐展開。
遠(yuǎn)處江流環(huán)繞，波濤浩渺，兩岸青山攜翠，萬畝松林鋪蓋天地，近處，一塊碧石凝如琥珀，橫臥松下，石上，是一美人，青袍華冠，青絲如云，正把盞含笑，目視前方一株翠竹，眼波動人。
茵竹落下最后一筆，然后深深吸一口氣，垂目打量畫中人，總覺得差了點什么，忽然提筆蘸了黑墨，在畫上一角寫下落款：吾師美人。
她甚是滿意，看了最后一眼，才抬起頭來，打算把畫交給師尊賞評，弗一抬頭，就聽到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她不明所以，張開嘴，想說什么，卻見眾人的眼神在自己和師尊臉上掃來掃去，甚是詭異。
天權(quán)星君拂了一把胡須，出聲打破了平靜，“神尊，你這徒兒膽子也忒大了些，竟敢當(dāng)眾調(diào)戲您！”
此言一出，氣氛愈發(fā)靜得出奇，孟章側(cè)目看向茵竹，“說說吧，這是何意？”
茵竹愣住，“什么何意？師尊，徒兒……沒別的意思。”
天權(quán)星君搖了搖頭，顯然是不大信的。
藍(lán)衣小仙君擠開圍成一團(tuán)的人群，探出了頭，他顯然沒弄清楚狀況，目光一落在畫上就挪不開，揚(yáng)聲贊道，“雖然技巧稚拙了些，但勝在意境優(yōu)美，色彩鮮明，尤其是那畫中人，惟妙惟肖，簡直就和神尊一個模子刻上去似的。若沒個幾十年功夫，定做不到將神尊描摹得這般鮮活！”
茵竹只覺一股熱氣沖上腦門兒，臉色止不住的紅了，她悄悄剜了一眼那多嘴多舌的小仙君。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就讓她有口難辯。
這下好了，所有人，包括師尊，都會以為她這個徒弟一定在背地里偷偷畫師尊，畫了幾十年！鬼都知道，誰會無事畫另一個人幾十年？若說她沒有懷著那份齷齪心思，怕是她自己都不信！
想到此處，她又忍不住剜了一眼那藍(lán)衣小仙君。
小仙君終于察覺到背后飛來的冷颼颼的眼刀，轉(zhuǎn)過臉來，接收到茵竹的目光，當(dāng)下就抱著胳膊抖了幾抖，悄不做聲躲到了天權(quán)星君身后。
見沒人說話，以為他們不信，吐著舌頭辯解道，“我說的可沒錯！作品最能傳達(dá)創(chuàng)作之人的心意了！你將神尊畫得這般好看，這般傳神，要說你沒有偷偷畫神尊畫個百來十遍，要說你對神尊一點想法都沒有，我卻是萬萬不信的！”
“閉嘴！”茵竹咬著后槽牙，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孟章道，“小竹，他所說，可是真的？”
茵竹以為自己守了上百年的秘密被當(dāng)眾戳破，已經(jīng)尷尬至極，恨不得當(dāng)下就刨個洞把自己埋了。尷尬不算什么，師尊輕描淡寫仿佛局外人的話，才最叫她難堪。
師尊眼里，自己只是他的徒兒，是徒兒，就該安分守己。
她生來反骨，不僅沒有安分守己，反而懷著一份不該有的心思，偷偷想著師尊，畫著師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想了百年，畫了百年，筆觸從稚嫩，到嫻熟。師尊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在她眼中，是任何畫師都畫不出的風(fēng)采。
芝蘭玉樹，遺世風(fēng)華。那是她心中最好的師尊。
“小竹，說話。”
“他是胡說八道的，徒兒……不曾想過別的?！彼Я艘Т剑谑切姆堑恼f。
“既無他想，”看著她憋得紅撲撲的臉，孟章沉聲道，“你有此作畫天賦，山川草木，花鳥蟲魚，若有心，皆可入畫，為何，只畫為師？”
“徒兒只畫師尊，是因為……因為徒兒只會畫師尊。徒兒也不想當(dāng)眾畫師尊，是師尊說，若徒兒丟了您的臉，就三日不準(zhǔn)徒兒飲食。徒兒不怕挨餓，徒兒只怕丟師尊的臉。可徒兒，不曾畫過別的，徒兒，只會畫師尊?！?p> 天權(quán)星君搖著頭道，“徒兒師尊的繞來繞去，說半天，你不就是不想承認(rèn)你對孟章神尊的私情嘛！”
果然，孟章也不吃她那一套，盯著她的臉，重復(fù)道，“小竹，為師最后問一次，為何……只會畫為師？
她垂下臉不敢看師尊的眼睛，捏緊拳頭，好半天才小聲的憋出一句話，“因為師尊好看。”
“……”
孟章疑心自己聽錯了，靜默一瞬，見她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光，這般不知遮掩的模樣，倒叫他不知該如何訓(xùn)斥下去。
這時，天權(quán)星君接茬兒道，“神尊生得豐神俊逸那是有目共睹之事，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徒弟可知，你此舉褻瀆神明，乃以下犯上，是要受罰的？”
“什么褻瀆神明？什么以下犯上？”茵竹沒好氣的瞪著天權(quán)星君，“要罰就罰吧，反正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喜歡師尊，所以畫師尊，如果連這都是錯，那我也喜歡山喜歡水，我畫山畫水，畫個千百來次，難道也是錯，也要罰？！”
天權(quán)星君胡子抖個不停，“喜歡神尊和喜歡山喜歡水能一樣嗎？神尊是你師父，是師父，就該尊敬崇仰，哪能是你隨便畫得的？且看你那落款，吾師美人？簡直大逆不道！”
茵竹不服，下巴一抬，正要反駁，卻聽孟章的聲音徐徐落入耳中，“你喜歡為師？”
她被問得一愣，還沒開口，孟章又道，“如何個喜歡法？”
她正想該如何回答，孟章忽然輕笑道，“就如喜歡花鳥魚蟲那般喜歡？”
她張了張嘴，“師尊……”不是的，我喜歡師尊，不是像喜歡花鳥魚蟲那般的喜歡。
孟章沉聲打斷她的話，“既然如此，那便最好。幸而未犯大錯，為師也不便重罰你，自己去水神殿前跪著吧?！?p> 她猛地睜大眼，“師尊！我沒錯，您憑什么罰我！”
“就憑你對天權(quán)星君出言不遜，對為師幾番頂撞！性子如此頑劣，如此目中無人，當(dāng)真是本尊教出的好徒兒！”
語調(diào)很輕，落在她耳朵里卻如冰坨子一般，砸得耳膜生疼。
想到“吾師美人”幾個字，茵竹想要爭辯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方才心血來潮添上的幾個字，不僅畫蛇添足，讓天權(quán)星君平白抓住她的小辮子，還讓師尊借題發(fā)揮一番。
她想的果然沒錯，師尊就是鐵了心要教訓(xùn)她！
她賭氣道，“跪就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跪了。
見她不知悔改，孟章閉了閉眼，忽然伸手在空中一抓，一個紅木箱子就憑空出現(xiàn)在他手中。
看見箱子的那刻，茵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目瞪口呆的看著師尊。
孟章手指微動，箱子打開，數(shù)百張輕薄宣紙徑直飄出箱子，散落地面，看清畫上之人如出一轍的面貌，所有人都猛吸冷氣，“這，這畫中人，可都是神尊啊……”
讀書的，品茶的，彈琴的，小憩的，打坐的……幾乎每種樣子，每種姿態(tài)都有，栩栩如生，像是要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孟章抬眼從畫上掃過，沒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見他抿唇微笑，指尖忽然竄出一點火苗。
茵竹見了，立即叫道，“師尊，不要，求您不要燒掉這些畫，徒兒知錯了，您怎么罰徒兒都可以，求求您不要燒掉它們……”
她的話戛然而止，愣愣的看著那些畫，在師尊的手上散發(fā)青煙，變成灰燼。
孟章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偏要一鼓作氣掐滅她那一點兒才發(fā)現(xiàn)、又不敢承認(rèn)的心意。
他冰冷開口，“為師小懲大戒，就是要你明白一個道理。有的事，是妄念，是癡心妄想，和這些畫一樣，本就不該存在。從今以后，為師希望你謹(jǐn)言慎行，潛心向道?！?p> 話未出口，淚已先流，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師尊淡漠如煙的青袍，冰冷至極的眼。
他甚至，連一個機(jī)會都不留給她。
大雨如注，茵竹在水神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
師尊，您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