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茹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剝蓮蓬，如鴛經(jīng)常去太湖別院，對湖水看慣了，所以一直用靈巧的手指頭只顧剝蓮蓬。蔣有為躺在一張大藤躺椅上，隨著年紀增長對韓硯秋的恨也越發(fā)的淡了。畢竟是如鴛的是無辜的，福少爺在走廊上靠近木蘭坐著，看她剝蓮蓬。他吃過冰糖蓮子，可是從來還沒吃過剛從蓮蓬里剝出來的蓮子，所以聚精會神的看。
他傻里傻氣的問：“蓮子能這么生著吃嗎？”
歌茹說：“當(dāng)然了。”說著把剛剛剝出的一個蓮子遞給福少爺。他嘗了之后說：“好吃，不過和用糖腌過的不一樣。非常之嫩，味道淡淡的?！?p> 歌茹：“就是這種感覺，吃蓮子就是為了蓮子的鮮嫩，外帶一點兒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你吃蓮子的時候兒，心里千萬什么也別想?！?p> 如鴛叫他看怎么剝蓮子。福少爺自己試剝了一個，喜而歡呼。
如鴛說：“若是喊叫，你就嘗不出蓮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個一個的吃，過了一小會兒，再喝一點點兒好茶，會覺得兩頰留香，舌腭芬芳，久之不散。”
于是三個人就熱熱鬧鬧的說著話。如鴛突然想起遠在英國的毅生，他可還好。他吃的習(xí)慣么？
福少爺說：“他有機會到英國去念書，竟會不去，簡直無法相信?！?p> 蔣有為說：“你們可以寫信問問他在英國的情況。”
歌茹笑道：“前一封剛寄走，為此娘還哭了一回。說心里舍不得哥在那么遙遠的地方，他可是從小身邊就跟著女傭啥的，現(xiàn)在全部要靠自己了?！?p> 蔣有為說：“我寫過信給一個朋友，看看現(xiàn)在他到底正在干什么。男人本就該志在四方，雖然他現(xiàn)在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但是在英國男子學(xué)院中應(yīng)該算大的了。只能他學(xué)成歸國了?！?p> 他們買了一條大鰻魚，是隨著洪水由山上池塘流出來的，大家都享受這珍奇的異味。飯后，大家坐在客廳里。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蔣太太屋里去閑談，可是現(xiàn)在人那么多，蔣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廳打開，大家在那兒喝茶。那個客廳很高大，有普通兩間屋子大，格調(diào)兒是淳樸，古雅，大方。三尺高的宮燈由頂棚上垂下來，光亮照在深藍色云龍花樣的地毯上，照在鮮綠的窗簾兒上。靠西頭兒有一把巨大的黑香柏木長椅子，上面鋪著藍緞子的硬墊子，前面擺著一張紅木茶幾，旁邊兒有兩個腳凳。江浙的商業(yè)除了做生意也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把玩古玩和買大件的紅木家具。
那天晚上，事情有點不尋常。太太們一起閑談，父親坐在硬木安樂椅上一邊怞紙，一邊和舅爺說話。如鴛獨自坐著，在一個矮椅子上，彎著身子，低著頭，似乎沒有聽別人說話。”
沐蕓問她：“你怎么了？”
“今天晚上不想說話。也許是吃了鰻魚，太油膩。”
福少爺在晚上，他家和蔣家，經(jīng)常是湊在客廳里，說話說到很晚。這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閑談，吃飯，福少爺對全家人都熟悉之后，漸漸覺得自然跟在家一樣了。大家散了之后，他就和母親，妹妹，一同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里去，在床上看書，一直看到很晚。有時從后窗子里往外望，看見小姐房里的燈還亮著，也看得見她們的影子投照在窗紗上。傅先生也很滿意現(xiàn)在能和蔣家走的這么近，住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都能相互照應(yīng)。
一天早晨，福少爺想起來蔣先生叫他們給毅生寫信，勸他發(fā)奮讀書。福少爺在客廳剛剛開始寫，因為客廳這些日子經(jīng)常開著。歌茹看見他，問他正在寫什么，他告訴了歌茹。這正是自己文章書法的一項考驗。歌茹說她和如鴛也正在寫。歌茹讓錦兒去叫如鴛。如鴛來的時候兒，穿著嫩黃褂子，頭才剛梳到一半，下面的辮子還松散著，她微笑一下說：“你們倆在這兒干什么哪？”歌茹手里一邊兒玩弄她的辮子一邊兒說：“福哥哥要給哥哥寫信，我想咱們倆也該給他寫了?！?p> 如鴛說：“對呀，不過我們上封信還沒收到他回信呢，也不知道他忙些啥?！备枞阏f：“沒關(guān)系；到時候讓他一起回就好了?！备Ｉ贍斦f：“寫信勸導(dǎo)人是很難的，尤其是我所處的地位。我說什么呢？”
如鴛說：“我有個主意。我們就按照自己的性子單刀直入，要一針見血。誰寫的也不要超過一百個字。這樣才簡短有力，照著舊的老套兒寫，怎么也寫不好的?！?p> 歌茹說：“好主意。有沒有時間限制？”
福少爺說：“點一柱香，作為時間的限制如何？”
三個人都同意。于是筆墨紙硯都拿進客廳，一炸香也點上，信紙是花紋箋。福少爺和歌茹在一張桌子上坐下，如鴛則在屋中徘徊，搔動一下兒頭發(fā)，有時向掛有窗簾兒的窗子外面窺看。
歌茹說：“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別人也緊張?！钡侨瑛x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兒穿過辮子梢兒的頭發(fā)。
福少爺不一會就寫完了。歌茹寫完的時候兒，香已經(jīng)著得不長了。歌茹向如鴛警告，如鴛走近桌子說：“天哪！我還沒研墨呢?！备枞阏f：“用我的。”于是如鴛開始振筆如飛，片刻之后，信已寫完。這時，女傭進來，拿著一大把桂花，說是福少爺表妹來了。她怯生生喊道：“干什么哪？你們那么開心！”
兩個女娃向她跑過去說：“你老沒來了?！?p> 她說：“你又不肯去看我。我從花園子里折了幾枝桂花來。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壞。這些也沒有什么香味了。”三個女孩子湊在一起自然說女孩子的話題了，福少爺聽著也著實無趣，便靜悄悄退出來了，他去看看父親母親起來沒。他怎知道他表妹來看歌茹是假，看他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