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同死一般的沉默寂寥,白日里落的雨于傍晚時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涼意。
段進誠在前方挑著燈籠引路,煌煌的光在如墨黑暗中弱弱搖曳,彎彎曲折的路迤邐向目光盡頭,宮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像鬼火熒熒。
初墨心中惶然,如果有黃泉路,也就是這般模樣了罷。
被帶進了大殿,段進誠在門口頓住了腳步,呵腰抬手,看著初墨的眼神欲言又止,“季小主兒,您請罷?!?p> 初墨道了謝,獨自進殿,殿門緩緩在身后合上了,轟然隔絕了她的退路。
殿室一角焚著香,青煙裊裊,卻不是皇上常用的龍涎沉水,聞不出是什么合香,味道微苦,辛辣霸道。
初墨跪下磕頭行大禮,“妾身永壽宮季氏,恭請皇上圣安?!?p> 久久沒有回音。
皇上沒有叫起,初墨就得一直跪趴著,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背脊冒出了細微的薄汗。
方才進殿時她匆忙覷了一眼,這是她頭一回見到皇上坐在那把髹金龍椅上,高不可攀。
她好像從沒在皇上眼中見過這樣的眼神,半垂的眼眸里包含了無盡黑夜,像夜空下奔騰卷涌的深海,似涼薄又慈悲,裹挾著憤怒與隱忍,像一個人世間萬千情感盤旋造就的漩渦,無聲朝她奔涌而來,轉瞬就要將她湮滅。
初墨鼻子一酸,一瞬間竟然有了種皇上將隱于漆暗的夜幕中,與暗夜融為一體,今后再也見不到了的錯覺。
皇上淡淡開口叫了一聲,“季氏?!?p> 初墨俯得更低,面頰幾乎貼地,“妾身在?!?p> 皇上頓了半晌,每一個呼吸對初墨來說都是煎熬。
皇上冷峻的面龐上看不出情緒起伏,聲音冷淡而威嚴,“你可知罪?”
春日的夜晚總是溫柔的,帶著將暖未暖的季節(jié)特有的味道,此刻初墨卻遍體發(fā)寒,絲毫察覺不到氣溫回升帶來的暖意,她眼眶含淚,聲音哽咽,“妾身自知罪無可恕?!?p> 皇上靠在陰影里,幽暗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底下跪著的小人兒,她那么柔弱,眼神那么清澈,細軟的腰身不堪一握,好像他用力一些就會把她捏死,像踩死一只螞蟻那么簡單,就是這種弱小通透的感覺欺騙了他,讓他放了心,他運籌帷幄操縱江山,她那些雞零狗碎的小伎倆在他眼里根本不夠看,但他太盲目了,竟然沒有防備她會有二心。
皇上慢慢起身向初墨走去,有力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遏制自己的怒火,他本來可以直接賜死她,盛怒之后竟然想見她一面,連他自己也鬧不明白見這一面的目的是什么,聽她否認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會讓他暴怒,親眼見證她當面欺君撒謊也會讓他暴跳如雷。
皇上走到初墨身旁停住了腳步,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的后腦勺,語氣淡淡的,“季氏,你可知,歸義伯夫人前幾日前往城郊寺院上香,途中遇強人偷襲,歸義伯聽說后焦急萬分,一人一馬往城外追去,一夜未返,第二日刺史遣官兵并歸義伯府中下人出城搜尋,在荒山底只發(fā)現(xiàn)被野獸啃得面目全非的兩具尸首?”
初墨心跳如擂鼓,極力維持著聲線平靜,“回皇上的話,妾身不知?!?p> 皇上挑了挑眉,“哦?那朕問問你,內城南靠名公堂的地界兒有一家賣西涼貨物的雜貨鋪子,前幾日想將鋪子虧本盤給對街胭脂鋪,價還沒談攏,掌柜的就失蹤了,你可知為何?”
初墨還是只搖頭,她何時受過拷問,心中有鬼,被責問幾句便潰不成軍,心理防線只剩最后一根弦兒還未斷,“妾身不知。”
皇上步步緊逼,“那掌柜的原是你季府長工,得名小榕,你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初墨何曾見過這樣的皇上,天子威儀震得她淚流滿面,知道堅持嘴硬毫無意義,但她太害怕了,如果承認了真相會如何,她真的不敢想象,“只是外院長工,妾身久居內院,未曾見過?!?p> 皇上心里想聽初墨否認,又怒她欺騙,火氣“噌”一下從心口竄至腦后,他難得地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個健步上前,一把抓起面前跪著的小人兒,捏住了她的脖子。
初墨嚇得忘記了抽噎,冰涼有力的手指環(huán)著她的脖子,觸感驚悚,她絕望地閉上眼,是不是就要死了?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烏色的長睫撲簌簌抖動,她自嘲的笑笑,欺君瞞上,真是自食惡果啊。
初墨心如死灰地等了片刻,卻沒有預料之中的劇痛從脖頸處傳來,甚至連窒息的痛楚也沒有,她壯起膽子睜開眼,皇上的手只是虛虛圍著她的脖子,手指并沒有用力。
皇上看著她,她看著皇上,近在遲尺的烏黑眼眸充斥著被背叛的痛苦,初墨忽然心疼得難以呼吸,她也是剛被背叛的人,對那種難以置信的悲不自勝感同身受,她何其殘忍。
皇上認命地泛起苦笑,松開了手,發(fā)出苦澀的喟嘆,“朕對你下不了手,朕真是個無能的昏君啊。”
初墨情凄意切,跪下磕頭。
皇上轉身背對初墨,背著手向窗口走了幾步,月光正盛,踱步踏入投映在地上的皎月瑩光中,“季氏,歸義伯出身草莽,毫無根基,竟能憑一己之力降服數(shù)萬之眾,缺衣少食占盡劣勢還能屢出奇兵巧計屢屢全勝,此人不除,朕如何能睡得安穩(wěn)。”
初墨急了,“歸義伯是被逼反的,您知道的,您知道的呀!爵爺若是有反心,何苦千方百計托妾身做說客求降呢?”
皇上沒有回頭,看不清神情,“自古以來降而復叛的人何其多,枉朕費盡心思給你念《黃巢傳》,都是打了水漂?!?p> 初墨笑得凄涼,“是,您是明君,叛軍歸降自然要封了爵位,圈了封邑,再趕盡殺絕?!?p> 皇上猛然轉頭,聲調高了幾度,怒意難掩,“他日若兵臨城下,朕難道將你掛于城頭,告天下百姓,朕的女人作保歸義伯不反,叛軍就會偃旗息鼓了不成?!朕不能冒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