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落了下去,夕陽染暈了整個長明街,長笙酒館前人聲嘈雜起來。
妁川手執(zhí)白絹團(tuán)扇,用云紋金簪隨意挽了個發(fā)髻,著黧色上衣印有團(tuán)云紋絳色襦裙,茶白披帛上印有大片流云紋。
她提著裙角下店前石階,手里搖動著團(tuán)扇用以驅(qū)散黃昏的余熱。
“妁川姑娘,你來看看這京云皇城闔家酒坊新釀的花釀可還行?”說話的是一直以來為長笙酒館運(yùn)酒供貨的十三爺。
長笙酒館歷來不自己釀酒,都是直接雇人從各州各城各大酒坊批運(yùn)。一來是因為妁川根本不會釀酒且逾嶙在冥事府職務(wù)繁忙也無暇去學(xué)釀酒,二來是他們也覺得青州城匯集各路妖魔鬼怪人仙神靈,總有挑嘴難伺候的,還不如直接倒賣各種名酒來得輕松。于是乎長笙酒館完全也就充當(dāng)了中間商的作用。
而這自然也是妁川賺差價的門路之一。
有人打開一壇酒,清冽甘香頓時襲來,沁人且陶醉。
“十三爺?shù)难酃饪蛇€有錯?一直挑的都是上品佳釀,著實誘人得很。”妁川夸贊著將壇子封好,又吩咐雜役搬運(yùn)入店,手里團(tuán)扇搖出的涼風(fēng)吹得十三爺樂呵呵直笑。
“十三爺可記得沈西清?”
“李和月的丈夫?”十三爺嘆道:“可真是可惜了這孩子?!?p> “十三爺有所不知,李和月前幾日溺水死啦!”
“死了?”
“是啊,人人都道死得好呢,尸身在河里泡爛了都沒人收呢……”妁川手里團(tuán)扇跟著話語夸張搖動。
“沈西清沒去嗎?”
“沒有?!?p> 十三爺明顯納悶了,道:“沈西清當(dāng)年可是寧與家中斷絕關(guān)系也要入贅到李家呢?!?p> 是了,坊間調(diào)侃,李和月越是壞,沈西清越是愛。
意思是李和月再惡貫滿盈、再劣跡斑斑,也有一個沈西清真心待她。
沈西清是京云皇城一戶商賈家的公子,才貌雙全德財兼?zhèn)?。他幼時隨父親幾次來青州城經(jīng)商小住,不知何時結(jié)識了李和月,此后還認(rèn)定了她,對她千般萬般好。
沈西清曾張羅打鼓到李家提親,為她擲千金買下聞名青州城的花匠季先生所種的一棵一葉千金的名貴桂樹……最戲劇化的是李家獨有李和月一女只招上門女婿。而上門女婿在這個世道算是奇恥大辱,沈西清頭撞南墻到底,真就為此與沈家決裂,入贅到了李家去了。
當(dāng)時人們還議論過李和月是如何蠱惑了沈西清,沈西清又是為何瞎了眼瘋了心智如何另有圖謀。
妁川也曾問過十三爺,沈西清是否有可能真就是圖謀李家財產(chǎn)?
十三爺只是搖搖頭,答道:“你是未見過沈家在京云皇城有多家大業(yè)大吧?”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用最難聽惡毒的話語咒罵李和月時也會理所應(yīng)當(dāng)帶上沈西清。曾經(jīng)那位在眾人眼里彬彬有禮世無雙的溫潤公子沈西清便就這般與李和月一起,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其實換個角度想,若是李和月風(fēng)評好,他們又豈不是一段才子佳人勇敢追愛令人欽佩羨慕的故事呢?
想到這兒妁川倒是不自覺笑了,搖搖頭扶著十三爺入店結(jié)賬去。
“可是沈西清又要成親了?!?p> 聞言,十三爺明顯一怔,不一會兒又呵呵嘆笑:“這沈西清,還真是令人琢磨不透,當(dāng)年對李和月掏心掏肺是,如今在愛妻死后沒幾天又另娶她人也是……”
……
夜間,城東李家后院圍墻外。
“你拉我一把?!卞ㄌ痤^對歪坐于墻頭上的不明道。
“你有個什么用?好歹修煉了幾萬年,連個輕功都不會?”不明一臉嫌棄,從墻上跳下到她身旁伸手準(zhǔn)備去橫抱她。
“啪!”
妁川無意揚(yáng)起的一巴掌甩到不明臉上。
不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質(zhì)問道:“你干嘛?”
“我……”
“好心抱你進(jìn)去?還不領(lǐng)情?”
妁川皺著眉,也顧不上答話,只覺手臂明顯一陣酥麻后沒有了知覺。
該死!忘了不明肉身堅硬打不動!
他面上依舊有氣,調(diào)子冷冷質(zhì)問著。妁川心虛之余瞟了一眼,實在是令人打寒顫,又強(qiáng)忍著恢復(fù)知覺后手上的疼痛,喃喃道:“你拉我就好了,不用抱……”
“嗯?”
嗯???
只見不明一步步靠近妁川,把她逼到墻角,一只手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想干什么?你別亂來!不然我叫人了啊!冥老六!”妁川下意識用另外一只胳膊護(hù)住身前衣物,在不明將她胳膊向上拉直穩(wěn)靠抵在墻上時,又抬手低頭閉眼間叫出聲:“??!”
“你瞎叫什么呢?你自己比劃看看這墻多高?我在上面就算是把腳給你,你能夠得著嗎?”
“……”
見妁川這般反應(yīng),不明心下又不禁好奇,輕輕勾唇反問:“你在想什么呢?嗯?”
“你睜眼看看我這張臉,缺女人嗎?”
聞言,妁川才慢慢睜眼去看。
此時的不明著一襲月白,如墨青絲半綰于腦后,額邊碎發(fā)隨著妁川稍為不穩(wěn)的呼吸微動。
是一張攝人心魄的臉。
此等謂之盛世美顏。
“……”
“你們……”
是李和月的的聲音。
“我們什么都沒干!”妁川忙道。
正欲解釋,又覺得自己還保持著被不明抵在墻上的姿勢很是不雅,想試著努力收回手臂,卻發(fā)現(xiàn)依舊被他抓得死死的。
她用腳踢了踢,道:“起開。”
“叫哥哥?!?p> 妁川:???
“你是被逾嶙那家伙慣壞了不是?”
不明不答只笑瞇瞇看她。
“……”
“那你們先……”
只見李和月說完,默默退至一旁準(zhǔn)備穿墻回去等他們完事,妁川立即叫住她:“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樣!”
又見李和月迷愣得不知是進(jìn)是退,妁川閉了閉眼,心中實屬無奈。
“嗯?”
“嗯你妹!”見不明還這般戲謔,妁川說完便瘋了般掙扎起來:“你看我不撕了你!”
而這頭不明突然放手,隨即再往后一退,往邊上一偏,妁川便直直往地上摔了去。
“……”
“確實不是你想的那樣?!辈幻鲝乃砩峡邕^去,走到李和月面前,話鋒一轉(zhuǎn):“李大小姐剛剛進(jìn)去可看到了什么要緊的?”
“沒,我在等你們……里面有收魂的符陣……”
“你離那些符陣遠(yuǎn)些,等我們進(jìn)去護(hù)你。”不明道。
妁川心中只不停念叨著逾嶙嘴上常掛的和氣生財,忍得住,財?shù)蒙?。心中算也是好受多了,又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塵土,扒開不明,對李和月道:“你現(xiàn)下是只缺魂少魄的冥鬼,隨意穿行自然是容易的,我們尚是肉身,入這高墻大院的著實有些困難?!?p> “其實也不難?!?p> 不明搭話,臉上掛了笑,說完便一把扯過妁川,將她直直舉起拋置空中,下一刻,便一腳把她踢飛了進(jìn)去。
只聽見墻那邊先是啪的一聲隨后是咔嚓聲。
那是骨裂的聲音。
而這邊不明腳尖一點,輕輕松松翻過高墻然后穩(wěn)穩(wěn)落于地面了。
看著還張牙舞爪臉著地趴在地上的妁川,搖搖頭很無奈,嘆道:“只能幫你到這兒了?!?p> 李和月穿墻進(jìn)來,見此慘狀,趕忙去扶。
“等等等等!別動……痛!……哎呀……”
妁川強(qiáng)忍疼痛抬起腦袋沖不明大吼:“黑戶!我和你沒完!我現(xiàn)在怎么起來?骨頭都散架了!你賠!”
不明心里一個咯噔,他無籍無戶最忌諱的便是這“黑戶”之稱。
他慢慢道:“陪你……坐一陣兒?”
“……”
“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明聽不得妁川這哭聲,正如逾嶙聽不得一般,假不說,還矯揉做作。他有些無奈,只好認(rèn)栽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
不明將妁川抱至圍墻邊放下,讓李和月扶住她,然后伸出手一寸一寸按壓在她身上找骨頭。在骨節(jié)斷裂處暫用靈力為其修復(fù),在關(guān)節(jié)錯位處也絲毫不管不顧妁川的嚎叫用力掰扯。
美曰其名為她正位。
“好了,別再嚎了,等下將李家的人引來我再扔你一次就白浪費(fèi)我的靈力。”
妁川聞言趕緊閉嘴,從李和月懷里坐起來,然后默默活動關(guān)節(jié),心想著這不明還有點本事兒。
“你不是仙籍被削了嗎,為何還有仙神才能修的靈力法術(shù)?”妁川納悶問道。
“儲靈閣那位是我老相好?!?p> 不明也毫不避諱。
自古以來,修仙法神術(shù)以靈元為基礎(chǔ)。
所有仙籍在戶的仙神以自身一縷精元靈根為引子,在神君云子泱的煉化下化為靈元種,種于天界神洺河畔。
當(dāng)靈元種出后靈元會分為靈元精元與靈元真元。靈元精元會入到仙神體內(nèi)作為修習(xí)法術(shù)靈力的丹元,除了運(yùn)轉(zhuǎn)靈力外也可抵御修法帶來的反噬,而靈元真元則會收入天界儲靈閣做為天帝統(tǒng)治天界眾仙神的籌碼。
這二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天界儲靈閣存放著所有仙神的靈元真元。神女君蘂姜按天規(guī)會將各個仙神的靈元真元用神力護(hù)好,也會將削去仙籍的仙神靈元真元毀掉。
想當(dāng)年妁川勤奮修法,卻在仙籍被削那一刻連帶著靈元被毀,仙門法力全無,只能使她那冥靈為基的小靈法。她雖心里有氣,卻也賴不得人家是按規(guī)矩在辦事兒。
而眼下看來,妁川還是覺得自己太單純了。
本想著趁機(jī)臭罵不明一頓,卻又想著人家剛剛才用靈力修她靈體身骨的人情,便決定讓他功過相抵了去。
……
月光皎潔,星子燦爛。
妁川將在冥市街專門為李和月挑的繡有金桂的鵝黃絹絲遮冥披風(fēng)披到她身上,可暫時遮護(hù)住她的魂魄不被符陣收去。
那一抹明晃晃淡然鵝黃,煞是好看。
李和月領(lǐng)著妁川和不明穿過后院回廊行至中庭小湖的一處。
一路上紅綢錦緞張燈結(jié)彩,真不愧是要辦喜事,妁川想著,心里不免嘖嘖感嘆。
而這李家不虧是青州首富,庭院碧瓦朱甍雕梁畫棟,小園佳木蔥蘢奇花爛漫,清溪小流中錦鯉結(jié)伴翕忽回游,回廊亭榭上卷簾墜的琉璃穗子隨風(fēng)搖動發(fā)出玎玲清脆聲響。
這是金錢的聲音。妁川想。
他們沿著碧溪水流邊走,走著走著李和月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鵝黃絹絲披風(fēng)被扯壞一角。
李和月低頭一看,便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妁川心里不免暗罵這冥市街東西坑人的質(zhì)量,走前去看什么東西將其掛壞。
竟是一木樁。
這木樁被砍得亂七八糟,周圍還有木屑,看著像是近幾日才被砍掉的。
“是他為你買的那棵桂樹吧?”不明道。
李和月抬頭看他,雙眉微皺眼神迷離,隨后慢慢點頭。
“這誰砍的,可是不知道它多金貴嗎?”妁川心里直道可惜,畢竟從季先生后山園子里買來的樹都貴如天價嬌如女子。
“或許是死了吧……太嬌貴了便是養(yǎng)不活的……”李和月低聲呢喃,隨后又慢慢站起身來,
她放眼去看四下,偏頭向前堂方向望去,似是看到了什么。
只見其慢慢走近停在一處假山后,妁川和不明也行至李和月身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前堂內(nèi)燈火通明,照映得高掛的紅綢錦緞花團(tuán)繡球格外紅艷,廳堂內(nèi)各擺設(shè)都與各門窗燈籠一樣貼有大大的“囍”字。
而廳堂中央有一抹白色各外刺眼,與這些喜慶格格不入。
是沈西清。
他一身喪服白衣坐在一口搭有紅綢的棺材旁,手里抱著黑木靈牌。
定睛去看,那是李和月的牌位。
四下霎時靜寂無聲。
妁川心里正琢磨著沈西清此等做法是何用意,卻被不明碰了碰胳膊,示意她看廳堂內(nèi)。
只見一著鵝黃衣衫的女子拿著一披風(fēng)入內(nèi),那身形像極了李和月。若是她不偏過頭來使妁川看清那張臉的樣子,怕是就要以為是李和月了。
“是楚雀?”不明問道。
李和月點點頭。
只見楚雀走上前,將披風(fēng)抖抖整理好蹲下身子,還未將披風(fēng)披到他身上,就聽到沈西清怒呵一聲。
“滾!”
“她已經(jīng)死了?!?p> “你閉嘴!”
“她死了好幾天了,身子已經(jīng)在鵲構(gòu)河里泡爛了!”
“啪!”
這一巴掌讓遠(yuǎn)在廳堂外的妁川三人都聽得清脆響亮。
沈西清一耳光打得楚雀摔坐到地上。她雙手支地,嘴角被打出了血。
楚雀抹了抹嘴角血跡,笑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為李和月報仇。怎么現(xiàn)在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嗯?”
為李和月報仇?這么說就是楚雀殺了李和月了?那為何沈西清還要娶她?
“別忘了答應(yīng)我的,我們?nèi)蘸筮€要做夫妻的,打人可是不能相親相愛的。還有,”楚雀起身撿起地上的披風(fēng)拍拍灰還是披到了沈西清身上:“爛都爛了,埋了吧?!?p> 這話說完楚雀便起身離開了。留沈西清一個人在廳堂內(nèi)抱頭痛哭。
“他還是去鵲構(gòu)河將你尸身帶回來了吧……”妁川嘆了嘆:“你們,曾經(jīng)也是極為恩愛的吧?!?p> 李和月看著沈西清緊緊抱住她的牌位,怔怔道:“是吧……”
“可是我現(xiàn)在死了,他,也應(yīng)該會好過些吧,不用再挨著街坊鄰居的咒罵,不用擔(dān)心仇家牽連追殺,我都死了,大家都該會放過他了吧……”李和月眼里有霧,她笑得苦澀,也很美:“其實我們也沒有坊間傳得那般恩愛,他對我,似乎也沒有……那般好,他平日里與我好像也話不到兩句的……”
“他其實,并沒有多愛我吧……”
妁川聽得一頭霧水。
這沈西清對李和月到底是哪般情意?若是不愛她,怎么會放著好好的京云皇城自家的產(chǎn)業(yè)不要哪怕被踢出沈家族譜與沈家斷絕關(guān)系也要入贅到李家娶李和月呢?怎么會此刻死死抱著她的牌位痛哭呢?若是愛她,又怎么會如李和月口中這般待她冷清,在她死后不日便另娶害死自己妻子的女人呢?
出了李宅,三人行于長明大街。
夜已深,商鋪多已打烊,只有少數(shù)幾家店鋪門口的燈籠發(fā)出微弱的光亮,月華灑在街面青石板上。
“楚雀是誰?”不明走在前面,夜間涼風(fēng)掠過,吹得他青絲衣袂微揚(yáng)。
“……”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辈幻饔值馈?p> 李和月明顯是懂的,沉思片刻,才慢慢開口:“她是李書文的小妾。”
李書文是李和月的父親,于兩年前病逝。
“可是……坊間說的可不是病逝?!卞ù鹪挕?p> “他是被毒死的。”李和月答話。
“是你?”
“當(dāng)年官府定案是李書文的小妾下的毒。”
“可是沒有人信,雖然當(dāng)時藥鋪老板指認(rèn)小妾去買過砒霜?!辈幻餮a(bǔ)充:“而且小妾還死在了獄中?!?p> “嗯……”李和月深嘆一口氣,苦笑一聲往前去了。
“是啊,我罪大惡極,誰信我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