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鳶坐在石湖之中,緩緩睜開眼睛。
瞳孔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先的深棕色,眼前的一切也隨之重新染上顏色,石湖水幫她治愈了所有傷痛。
夜色如墨,和十二年前那個未眠的夜晚一樣。
她揉了揉左眼,那里沾染了秦攸洺的氣息,石湖水記得他,打到上面的水花便格外滾燙。
銀緞早化為一位女子侍候一旁,見她醒來便急忙過去,“都想起來了?”
“嗯。”
記起來了,曾經(jīng)的時光。只是她不愿把那叫做“初見”,更想稱之為“重逢”。
初見如何,他們到底何時種下的情根,恐怕還要追溯到前世。
石湖的記憶到此為止,祁鳶還想看看別處,便起身走了出來。
走到湖岸之上,祁鳶回頭環(huán)視一圈,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長錦為何不出來見我?”
銀緞慌亂片刻,嘆了一口氣:“小凰仙,你該去看看胡仙長?!?p> “阿娘怎么了?”
銀緞道:“就在小凰仙回來的前幾天,胡仙長和青靈上仙突然吵了一架?!?p> 祁鳶問道:“是因為秦攸洺嗎?”
銀緞點點頭,又道:“絕情咒破,胡仙長大怒,便定要殺了那個人族孩子,可是在走出赤霞鎮(zhèn)時突然倒在地上,從那以后身體便不大好了。赤霞鎮(zhèn)結(jié)界隨之松動,長錦也越發(fā)躁動不安?!?p> 聽她說著,祁鳶心道一句“不好”。
她當初還沒孵化之時靈力虛弱,母親沐翎也已經(jīng)神魂消散,就在那二百年里,是胡英和青靈輪番守住的白冥幽谷。
可是,因她二位是妖仙,靈力不純,鎮(zhèn)壓惡獸朱厭的封印逐日松動,可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能夠再次封印他的神或仙。
眼看惡獸朱厭已經(jīng)從沉睡中蘇醒,他若沖出封印,沒有神力壓制的魔障將遍布天地之間,到時只怕生靈涂炭,人族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
思量之下,胡英以自身為印,拿出她的一魂一魄與白冥幽谷緊密相連,使得朱厭又沉睡了兩百年。
胡英是妖仙之長,她的身體輕易不會出現(xiàn)問題,如若覺得不適,那便只有一個情況。
白冥幽谷封印有變。
祁鳶趕到胡英房中時,胡英正坐在梳妝臺前梳頭。
纖長的手指輕捏著一把檀木梳子,梳齒在墨發(fā)之間穿梭,翻出幾根銀白的發(fā)絲。
祁鳶張了張嘴,才問道:“阿娘,你身體好嗎?”
胡英回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招呼道:“鳶兒,來給我梳頭。”
祁鳶走上前,接過胡英手中的梳子,幫她挽著發(fā)髻。
胡英捋著垂在身前的一綹頭發(fā),翻出幾根白發(fā),又將它們藏了回去。她往前湊了湊,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手指下意識扶了扶眼角。
她說:“鳶兒,你看阿娘,是不是老了?!?p> “阿娘是仙,怎么會老呢?!逼铠S道。
胡英笑說:“仙也會老的?!?p> “仙會老,阿娘不會老?!?p> 胡英又笑了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和祁鳶一起說話了,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涌上一股暖意。
她突然想,若是凡間的母女,大概也是這般形情吧。
想到此處,越發(fā)覺得身為妖仙卻身不由己,細想起來,好似這世間唯有妖魔二族做著于人族無益的事情。
神族為防濫殺放下神意庇護,仙族斬妖除魔度化有緣人,冥界收容幽魂掌管世間輪回。
人族,看似弱小,卻好似更快活些。
最起碼,七情六欲只為自身,也少了許多使命的牽絆。
想到此處,她忍不住問道:“鳶兒,人間好玩嗎?”
“好玩?!逼铠S老實回答,又問,“阿娘去過人界嗎?”
胡英笑笑:“去過的,不過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p> 祁鳶心下了然,看她一百年前突然將赤霞鎮(zhèn)變化成這樣,可見那場人界之行也印象深刻。但是看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打算,祁鳶也沒有再多問。
胡英道:“把你在人間遇到的事情和我說說吧,我只聽你莫姨娘和青姨說起過?!?p> “是。”
祁鳶娓娓道來。從黎城重逢,到山神村舍命相救;從王府初見,到竹林悉心呵護;從萬溪鎮(zhèn)相識,到余風山相知交心……
她的訴說里,有秦攸洺,有展言,有昔音。還有萬溪鎮(zhèn)扮花神,四豐山度冤魂,余風山遇虎妖,山神村救魔龍……
故事說完,發(fā)髻也早就梳完,天色已經(jīng)大亮。
胡英和祁鳶早坐在庭院的圓桌邊,胡英想著,突然道:“這么看來,許多竟然與我有些淵源?!?p> 祁鳶忙道:“如何說?”
“大約幾十年前吧,白冥幽谷里的東西突然在夢中暴怒,我前去查看,便看到了一家三口?!?p> “是阿苗一家?!?p> “大概是吧,”胡英想了想,“那個孩子身穿紅衣,長得好看,可惜早是個死人了?!?p> “死人?”
“體內(nèi)魂魄殘缺不全,早該是個死人了?!?p> 胡英喝了一口水,又道:“只是他體內(nèi)像是有什么東西,保他肉身不腐,也可讓殘魂蘇醒?!?p> 祁鳶想了想,道:“想來也是那東西讓朱厭躁動不安?!?p> “正是。只是我當時自身難保,無心管轄,便只好將他一家驅(qū)逐?!?p> 祁鳶點點頭,看到胡英起身急忙跟上,問道:“阿娘要去哪兒?”
胡英道:“你要跟我走一趟。”
“是白冥幽谷出事了嗎?”
胡英剛要說,還未張開嘴就倒在了地上。
就在一瞬間,她的臉變得煞白不堪,體內(nèi)涌上一股陰邪的魔氣,狐形元神沖撞著人形身體,讓她動也動不得,喊也喊不出來,只能默然接受這魂魄被撕裂的痛苦。
關(guān)鍵時刻,還是青靈沖了過來,一邊叫道:“鳶兒,用驅(qū)魔咒?!?p> 祁鳶急道:“可是阿娘她……”
“少廢話,快!”
祁鳶無心多想,手指捏訣,便有道道組成符咒的金光自她手心而生,再依次穿過胡英的身體。
每次砸來都帶著極大的痛處,胡英喊不出來,直到最后,是靈魂掙脫開肉體,發(fā)出了一聲吶喊。
“啊——”
撕心裂肺的喊聲沖破天際,整座赤霞鎮(zhèn)也為之一顫。
胡英漸漸平息,在青靈的治愈靈力安撫之下暈了過去。
將胡英放到榻上,青靈坐在旁邊,一只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阿娘總是這樣,”她開口,是對在一旁的祁鳶說,“無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著。”
她笑了笑,這笑容裝著苦澀。
“我不知道你在凡間具體經(jīng)歷了什么,不過大概也聽你說過。近日里白冥幽谷中的東西突然魔力大盛,我與你阿娘想來,大概是與那顆被剖出來的龍肝有關(guān)?!?p> 聽到這樣的話,祁鳶的心又懸了幾分。
從余風山回去之后她就一直在想,齊云要剖那顆龍肝做什么。
后來突然想到,那條惡龍因心存一絲善念,沒能完全化魔。再細想齊云的話便知道,他刻意等到現(xiàn)在才剖龍肝,是要讓她的肝在仇恨中多浸一會兒,成為一顆魔龍肝。
魔龍的肝。
赤霞鎮(zhèn)下也鎮(zhèn)壓著一條魔龍,只是如今他已垂垂老矣,掀不起什么風浪。
只傳聞他的妻子,在六百年前被魔族掏了龍肝,便是借著這顆肝,魔族威力大盛,魔獸朱厭更是以一己之力大破十萬天兵,甚至抓捕了戰(zhàn)神跡元。
那莫非,齊云取這顆龍肝,也是為了朱厭?
祁鳶只要想一想便后背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