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目光緊盯著地圖上的白豹城。數(shù)天前與幼慈一同寫下的“圍魏救趙”,字跡歷歷在目。
僅隔了數(shù)日,戰(zhàn)況又起變化,紛爭似是更甚。情勢愈加兇險,這前方陸飛揚、郭志高還在僵持,涇源路一眾兵馬尚在路上,韓琦手心隱隱地冒出了汗。
“韓公有何顧慮?”
連日來,徐碩為救那西夏女子,夜不能寐,衣不解帶,韓琦心內疑竇重生,卻又不便細問。只道是這鎮(zhèn)戎軍的伏兵之困乃徐碩用計解除的,他在這城內的任何舉動,他韓琦都讓三分。
今日不想徐碩竟然出現(xiàn)營帳內,韓琦心頭大喜,這年輕將軍便是有此魔力,只要他一出現(xiàn),這戰(zhàn)事便有轉機。
“徐將軍,這白豹城的位置,直插入我涇源腹地。韓某此前考慮,派兵奪了這白豹城,來一個圍魏救趙。只是現(xiàn)在看,周邊小寨均被夏軍占領,鎮(zhèn)戎軍有被圍困之窘境。此時對這白豹城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p> 徐碩微微一笑,“這作戰(zhàn)講求虛實,孫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故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ǖ淖罡呔辰纾褪潜軐崜籼?,以強擊弱。今以我兵力之實攻白豹城之虛;以我兵力之虛避夏軍圍攻之實?!?p> “何為實?何為虛?”
“我軍目的是解鎮(zhèn)戎軍之困,此為實;而與西夏軍周旋為虛。目前,西夏大軍壓境,目標皆為鎮(zhèn)戎軍,此為其實,我軍以虛避其實,轉而去攻之疲弱后方,令其實無后盾。韓公,卑職愿領職,突襲白豹城。”
韓琦微微頷首,但又心有顧慮,徐碩目前空有500兵馬,而他的大軍尚在乾溝寨抵抗夏軍,這突襲白豹城,徐碩自然是上佳人選,但是沒有兵馬啊,難道要將我鎮(zhèn)戎軍內守軍調配與他?正為難之間,忽聞有探子來報,涇源路兵馬都監(jiān)任福已到,大軍已在鎮(zhèn)戎軍外,往東二十余里外榆林寨駐扎。
這任福,字佑之,現(xiàn)任知慶州,兼環(huán)慶路副總管。其人倒是有些來歷的,宋真宗咸平年間補入禁軍衛(wèi)士,從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做起,后由殿前諸班累遷至遙郡刺史,憑著一身真本事,和小心翼翼侍奉官家的忠心,這任佑之甚得真宗皇帝歡喜。及后,景祐元年,李元昊反叛,任佑之隴州)上任,兼秦鳳路馬步軍副總管,命其整頓軍備。上任旬月,軍營上下便煥然一新,這任佑之其人在軍內頗具聲望。
聽得任福任佑之已至,韓琦當下松了一口氣。對著徐碩微微一笑:“將軍此法甚得我心。陸飛揚和郭志高部署,以及涇源路后援兵力可與西夏主力抗衡,不必得勝,只需周旋。將軍與任福將軍一同,突襲白豹城?!?p> 吐納族是個小番,地處柔遠寨與白豹城之間。首領吐納阿布達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要說這處境,估計沒有哪個小番族會比吐納族更尷尬了。這柔遠寨與白豹城的距離,總共也就三十余里,偏生吐納族在兩城之間。
這柔遠寨是大宋的地盤;而這白豹城卻是大夏的地盤。這些年來,吐納阿布達就如墻頭草一般飄搖,一旦大宋官員巡邊,少不得要陪著;可這大夏的官員巡邊,也會來到這番地,小部落不過千余人,今天宋,明天夏的,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幫哪派。
吐納阿布達只求一個安寧。
這如何安寧得了?
鄜延副都部署副總管徐碩、環(huán)慶路都部署副總管副總管任福要來柔遠寨巡邊,巡邊?少不了就是吃吃喝喝地陪著。吐納阿布達接到邀請,頭“嗡”地就大了,就在前一日,才跟興慶府來的西夏探子碰了頭,命其時刻待命,怕是這宋軍一旦有攻城動向,吐納族人到時候可要頂上!
攻城,自然說的是白豹城。說得輕巧,偌大一個城,就跟一顆釘子似的扎在大宋境內,那西夏兵自己進來困難,就讓吐納族這小部落頂上,這不是要了人的命嗎?
大宋朝的官說要在柔遠寨開宴,部落首領是不得不去的。但是,這西夏人的話,若是不聽,再出現(xiàn)一個去年的血洗部落之事,這首領哪里還能坐得穩(wěn)?
“爹爹何須多慮?宋夏我們一個也得罪不起。不若這樣,你自是去你的柔遠寨,兒子坐鎮(zhèn)部落。一旦兩國交戰(zhàn),若是宋占了上風,兒子就出兵幫宋;若是夏占了上風,兒子就趕緊去白豹城支援。爹爹你在柔遠寨,就看情勢行事?!?p> 說話的是吐納阿布達唯一的兒子吐納胡色拉,也是阿布達理想的繼位人。但是阿布達一直心里提防著這個兒子,司馬昭之人路人皆知,自打立了他為繼承人以后,這胡色拉的心思就變重了,難說這一次他不會趁機奪了權,趕著上位。
但是阿布達還有別的辦法嗎?
無奈之下只得依了胡色拉的計策,內心卻是忐忑不已。
柔遠寨。
雖說四周戰(zhàn)事緊張,這柔遠寨倒是一派祥和,市集是市集,貿易是貿易,雖說在宋夏交界處,卻是其樂融融的景象。
阿布達到了柔遠寨才知道,不僅是自己的吐納族,附近小番,惠山族、波波族、福笛梵族……七七八八的小番首領都接到了邀請前來柔遠寨。
柔遠寨真是比過年都熱鬧。
除了阿布達這樣的番族首領外,還有那兩個“神人”——徐碩和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馬,真真是巡邊啊,這陣勢,這排場,真是不可小覷。
酉時,宴席大開。
各番首領開始還有些拘謹,囁嚅著不敢舉杯。但言語間發(fā)現(xiàn)徐碩和任福都是隨意豁達之人,伴那徐碩左右的不過倆小孩,而任福帶著的是自己的兒子、侄女婿等人,看來都是自家兄弟,哪有半分像打仗的模樣,大家也漸漸安下一顆心,推杯換盞起來。
酒過三巡,漸已微醺。阿布達在朦朧之間,似覺得席間人數(shù)漸少,心內疑惑,待仔細一琢磨,哪里還有徐碩和任福等人的影子,就連周圍侍衛(wèi)似乎都已換了一批。阿布達不由地一陣忐忑,剛想起身,便被身后侍衛(wèi)挽住,與其說是攙扶,倒不如說是控制。阿布達再看看周圍其他番邦首領,個個亦是噤若寒蟬。但又苦于不能脫身,索性就此吃喝,別無他法。
卻說徐碩和任福,早已整裝出發(fā),往白豹城進發(fā)。二人此舉,便是防了這邊境小番通風報信。話說這些小番邦,小寨子,處于宋夏之交,吃喝拜宋所賜,也拜夏所賜,多是墻頭草。二人臨行前一合計,不若將這些小番邦首領控制起來,以防報信之憂,這樣亦可便宜行事。二人計劃周詳,將那白豹城四周布置得似鐵通一般,無人能進,無人能出,任福麾下干將武英攻城,徐碩部署崔成忠殿后,放火燒城。
兩路大軍沿柔遠河銜枚疾行,一路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朗,沿著白豹川東進,丑寅十分,抵達白豹城下。正所謂,風高月黑夜,殺人放火時。那武英與崔成忠大軍甫一至白豹城下,便發(fā)起攻擊。武英部署沖鋒在前,崔成忠部殿后,那武英乃驍勇之將,擅突襲,長火攻。按照武英的計劃,攻了白豹城,還能回柔遠寨接著喝酒!
不想此次白豹城竟然是個硬骨頭,這安插在宋境內的一枚釘子,那西夏人可能高枕無憂?白豹城內看似平靜,早有重兵把守!武英一陣惱怒,心內罵道,“這幫龜孫子,壞了爺爺?shù)暮檬拢s不上回去吃一頓熱飯!”
但聽得城墻之上有人大喝:“來者何人?”
武英啐了一口,我呸,誰跟你自報家門,打就是了。扭頭對崔成忠說道:“崔兄弟,就看你的了?!?p> 崔成忠意會,當下便笑道:“武英兄弟,信崔某便是。”
言罷大手一揮,身后弓弩手齊上,但聽得城墻之上無數(shù)呻吟。趁著這當兒,武英率眾兵分兩股勢力,一邊兵士架起云梯,云梯底部設計為四面有屏蔽的車型,外有生牛皮加固,內有兵士棚內推車,而崔成忠部隊在外掩護,武英手下軍士,攀爬竟是比往常還要快。另一邊兵士則用鉤索,甩到城墻峭壁,士兵攀援而上。
那白豹城守將系西夏大將張甫之舊部,名喚張玉德。此人私心極重,用人唯親。乃至這白豹城一城,張姓者眾,均與張玉德沾親帶故。上至指揮史下至都監(jiān)、團練皆張姓,現(xiàn)下這張氏一家,遇到武英這般不講道理的宋將,也活該是倒霉,雖說西夏軍隊實力不弱,但后有崔成忠弓弩強勁,前有武英攀援而上,勇猛異常,抵擋了約莫一個時辰,終究是讓宋軍登了城,開了城門。
城門洞開,仍無勝算。令武英與崔成忠吃驚的是,這白豹城內小番無數(shù),入城之后,四面皆兵,兩隊人馬立即陷入夏軍夾擊之下,片刻喘息不得。
那張玉德在城內大笑,“宋賊小兒,今天爺爺讓你們有膽子進來,沒機會回去?!?p> 武英與崔成忠俱悍將,被張玉德一番羞辱,豈能善罷甘休。二人對視一眼,仍依了前事商議,武英沖鋒,崔成忠殿后,四面番兵合圍而來,武英殺出一條血路,不想前面迎頭一隊人馬,武英大驚。你道這隊人馬首領是誰?竟然是吐納族王子吐納胡色拉。那武英哪里識得什么胡色拉,一心只惱這些小番沒個血性,輕易便臣服于西夏。關鍵時刻,竟然矛頭對著自己人。
那吐納胡色拉怎會在此地?這要從那胡色拉之妻金藍氏說起,這女子乃數(shù)月前胡色拉打柔遠寨市集上認識的漢女,長得十分標致。原是在柔遠寨買菜戶口的農家女子,被那胡色拉看上,做了個小妾。按理說,這山雞成了金鳳凰,攀了高枝以后就該消停度日,不想這金藍氏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自打進了吐納阿布達家的大門,這一門就沒安寧過。金藍氏先是攛掇胡色拉繼位,見那阿布達防范心理極重,便又拉著阿布達跟西夏合作,先是從換馬開始,做點小生意,胡色拉頭一個月嘗了一些甜頭,后面便聽了金藍氏的話,慢慢向那西夏人靠攏,這次白豹城之圍,也是胡色拉聽了金藍氏的話,先向張玉德通風報信。
胡色拉早有奪位之心,而張玉德則是最好的靠山。那胡色拉本就是好色斗狠的角色,哪里經得起金藍氏那婆娘的一番撩撥,不幾日便與白豹城這邊打得火熱,只可惜那老酋長吐納阿布達黃土都到脖子了,還蒙在鼓里。
現(xiàn)下,胡色拉率部落重兵見得武英,分外眼紅,更有立功之心,沖鋒在前。胡色拉雖是紈绔子弟,但天生神力,雙手各掄一銅錘,合力約有200余斤,但在胡色拉手里,便如小孩手里的花燈一般。
此刻,這天生神力的胡色拉,目標直指武英,武英亦不是等閑之輩,跟著任福,南征北戰(zhàn),更是火燒后橋寨,西夏黨項山寨聞得武英之名,無不喪膽。
胡色拉遇到武英,算是棋逢對手,一雙銅錘遇到武英一桿鐵鞭,電光火石。武英與胡色拉打斗正酣,胡色拉雙錘勇猛,狠似雷,快似電,武英一桿鐵鞭,稍微一沾,便是皮開肉綻。
卻說二人以強敵強之時,崔成忠被一群番將團團圍住,以一敵十。那白豹城內,番兵重重,如潮水一般重重疊疊。莫說是普通士兵,饒是武英和崔成忠都南征北戰(zhàn),亦有些忐忑。
正混戰(zhàn)勝負難辨之時,忽聽得城外鑼鼓喧天,廝殺聲陣陣。武英心下一松,喜上眉梢,知是任福與徐碩大軍已到,頓時渾身的勁兒。而那胡色拉亦聽聞城外號角由遠及近,不由地煩亂,慌了陣腳。武英瞅準一個破綻,揚鞭而下,正中胡色拉門面,便是血流如注。武英豈肯罷手,抬手又是一鞭,掃在胡色拉人迎穴處,那胡色拉頓時氣血滯留,神志恍惚。被武英一鞭掃落馬下,混亂之下,戰(zhàn)馬踐踏,可憐一部落王子,落得馬踏如泥的下場。
大軍一到,宋軍氣勢備受鼓舞,氣貫長虹,一氣呵成,武英并不罷手,趁著前面大軍壓境之時,在白豹城內放了一把火。這一燒不打緊。將隱藏在城內的西夏商人,官宦人家,甚至投靠西夏的小番將領都“熏”了出來,死的死,傷的傷,投降的投降,守將張玉德想從城中暗道逃跑,結果被濃煙熏得幾乎昏死過去,被武英生生從暗道中給拉扯出來,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妙齡女子,本道是張玉德的家眷,待捆了才知竟然是那胡色拉的小妾金藍氏。
整座白豹城是片甲不留,待火快燒盡之時,那西夏援軍才姍姍來遲。徐碩并不戀戰(zhàn),當下與任福商議,任福先率大軍離去,徐碩領2000兵馬與那援兵周旋。任福心內不安,這西夏援軍亦是沖鋒主力,而徐碩僅2000兵馬,怎能相抗。
“任福哥哥,你就去柔遠寨擺好酒席,等弟弟的凱旋?!?p> 那西夏援軍,領軍大將不是別人,正是此次三川寨襲擊之先鋒嵬名聿正。原本西夏幾路大軍都忙于進攻鎮(zhèn)戎軍,與那宋軍僵持不下。這一廂卻驚聞白豹城陷落,軍師張元也慌了神,忙派嵬名聿正前往白豹城援救。嵬名聿正原本守在劉番堡,宋軍兵力最弱,嵬名聿正大軍抽離,損失最小。但是,這4000大軍緊趕慢趕,到了白豹城也是晚了,遠遠便見濃煙滾滾,嵬名聿正暗叫不好,而他身后大軍更是士氣低落。
那徐碩便是算準了此時夏軍內軍心渙散,人心惶惶。便是將旗下軍士分了四路,一路馬踏塵煙,另外三路分別從東、北、南奔踏而來,趁這煙塵,后面的軍士一到,前面的軍士退下,前面的軍士再原路而上,方才的軍士又退下,如此循環(huán)往復,把個嵬名聿正唬得是一愣一愣。
那嵬名聿正一向沉穩(wěn),不打沒把握的仗。心下嘀咕著,這白豹城眼見得是沒救了,原本也就是個從宋境內搶來的寨子,今日就算他們搶了回去,也沒什么大損失。若是跟這大批宋軍抗衡,也不知對方到底多少人馬。而現(xiàn)在鎮(zhèn)戎軍還久攻不下,不若保存兵力要緊,想到此,便是大旗一揮,一聲令下,率4000兵馬打道回府。竟然是雙方都未傷一兵一卒,大家趁著東方露出點魚肚白,打了個照面,都各揣著自己的小算盤,領著大軍各回各的寨,各找各的主去了。
卻說任福大軍回了柔遠寨,添酒回燈重開宴,好不熱鬧??蓱z那吐納族族長阿布達一個朝夕,便失了兒子,還蒙在鼓里。這一干小番族長陪了任福父子又喝了幾盞,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退,那阿布達回了自家山寨,才知兒子胡色拉投了西夏,命喪白豹城之事,捶胸頓足,老淚縱橫。一面后悔沒將兒子帶去柔遠寨赴宴;一面又恨胡色拉沒個遠見,竟然瞞著自己投了西夏,定是金藍氏那個婆娘搗的鬼。心內又恨西夏,又恨金藍氏,更是想到這辛苦積攢下來的吐納族基業(yè),竟是沒個后繼之人,不由地氣急攻心,昏死過去。
白豹城失守,夏軍意欲何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