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魏鏡身旁,聞昭望著他的睡顏出神。
今夜的事仿若一場夢,讓她對身邊的男人產生了好奇。
她在想,魏鏡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魏書悅說他以前不茍言笑,不于人前表露自己的真性情,很難相處?,F(xiàn)在呢?談笑風生于人前,對她偶爾會露出嚴肅的一面,看似溫厚,實則狡猾的狠,總是叫人猝不及防吃了啞巴虧后再露出狐貍尾巴,倒也不見得有多惹人討厭。未和他相識之前,聞昭只在別人口中聽聞,其如何了得,年少成名,未及弱冠,巡游諸國,僅三年,便讓十二國俯首稱臣,此后天朝少了諸多紛爭,他在一眾皇子中脫穎而出,也因此被圣上格外看中——這點,聞昭有不同看法,圣上若真看中他,如何會任由皇后當著眾臣之面掌摑他并無動于衷?又如何會放任他至此年華才定終身?
可見圣上愛此子之深并未如傳言。
魏鏡的父親是這般,那魏鏡的母親呢?魏鏡非現(xiàn)任皇后所出,先皇后過世多年,此前,她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這位傳聞中的賢德皇后,而剛才,她清楚地聽到魏鏡在夢中卑微挽留母親的呼喚,還有那滴叫人不可思議的眼淚。
所謂癥結之源,會不會與其生母,先皇后有關呢?
聞昭輾轉反側,而男人的呼吸漸漸勻長。時間悄然流逝,不知過了多久,聞昭煩躁地坐了起來,惱恨地看向熟睡中的人兒,燭光中,男人的臉一半隱沒在陰影中,而露在明處的五官愈發(fā)顯得深邃俊美,此刻安靜地睡著,少了平日清醒時的清冷,而微微上翹的上唇在暖暈的光照下又顯得有些稚氣,還怪可愛的。
聞昭望著不覺伸出手,朝他的臉輕捏去……
下過雨的清晨格外寒冷,南堂,清心閣前院,琴聲悠揚,環(huán)佩叮當,有佳人長袖款款,翩然舞于樹下。
聞昭立于院前,倚門駐足,只見樹下男子素衣玉面,長指翻飛間,琴音裊裊,或徐或急,而女子循音而舞,腰身婉轉,婉若游龍。青石地前,水痕未凈,晃晃映拂一對佳人側影,遙望去,似神仙眷侶。
聞昭這才懂得,何以父親逼她琴棋書畫,當時年少,此刻,竟徒生懊惱。
“王妃,不進去嗎?”
聞昭回首,拍拍臉頰,睨了眼不遠處垂首立于她幾丈遠的于飛,搖頭
“本無大事,如今不問也罷?!?p> 抬步,往來時方向而去。于飛望著她走遠,摸摸后頸進入院內,這時琴音戛然而止,魏鏡接過汗巾拭指后揮手,仆從上前,抱琴而去。
裘湘兒整頓衣衫,行至魏鏡身前道
“王爺絕技,湘兒受教了?!?p> 魏鏡抬眸,望一眼院門,淡笑
“許久未彈,有些生疏,與姑娘相比,想去甚遠?!?p> 裘湘兒一滯,知他神思不在此,再看看等在一旁的于飛,盈盈一拜
“王爺謬贊,方記起還有事未竟,便不打擾您了,告辭。”
人已走遠,魏鏡背手,徑直朝閣中走去,于飛緊隨其后。
及至閣內,于飛才道
“爺,昨日您——”
魏鏡背對他,對著閣中擺放的青銅劍,默然片刻,倏而抬手,抽出劍身,驀地轉身,于飛只覺異風撲面,冰涼之感襲來,再看去,只見對面人斜眉入鬢,眸浸寒光,聲冷如冰
“是誰準你們把她卷入的?”
于飛手心一緊,如墜地窖,卻依舊巍然不動,坦然看著他
“如若有益于你,憑何不為?”
魏鏡抿唇,眸色森森,忽然轉手,劍身微動,一綹長發(fā)落于地后忽聽‘噌’的一聲,古劍躺在了一旁。
魏鏡垂首,背轉身,聲輕似幻
“益如何,不益如何?天命不允,何怪他人?”
忽而仰頭,再睜眼,出聲嚴厲
“我雖有心利用,卻無論如何,都不可傷她!你們,可曾明白?”
于飛一凜,心下顫然,握緊的拳頭又放下,少時,只得低頭
“屬下遵命!”
得此諾,魏鏡頓首,不再看他,揚長而去……
聞昭坐在梧桐樹下發(fā)呆,冷風忽起,席卷枝頭,發(fā)出呼嘯聲,她卻恍若未覺。
今早,她竟然在自己房中醒來,問祁姝小蘭,她們卻像什么都不知道般,于飛和譚齊竟也否認,說昨夜從未見過她,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一切都是她胡思亂想出來的?不可能啊,明明那么真實!她記得他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記得有個王神醫(yī),囑咐她照顧好魏鏡,怎么可能是夢!誰會有這么莫名其妙的夢!
聞昭摸摸脖頸,上邊隱隱作痛,讓她禁不住有種窒息之感,可今早照過鏡子,什么痕跡也未看到。
沉思間,小蘭輕聲喚她
“王妃,劉太醫(yī)來了。”
劉太醫(yī)挎著個藥箱,雙手插在袖中不徐不急踏進院中,見到聞昭后行禮
“王妃?!?p> 聞昭回神,揉揉眉心
“你來了,幫我把把脈吧?!?p> 劉太醫(yī)一頓,指指她的腿,問
“你傷在體表,何須問脈?”
聞昭皺眉,總覺得這個劉太醫(yī)對她成見頗深,于是態(tài)度強硬懟道
“你便照做就是了,哪來這么多話?”
要不是圖方便,誰愿意見你!
劉太醫(yī)面有不豫,摸摸胡須,一邊打開藥箱,一邊哼哼唧唧
“好歹我也是陛下親賜,一個黃毛丫頭竟敢如此無禮!”
聞昭伸出的手一頓,瞪了他一眼,劉太醫(yī)噤聲,拿出絲帕覆于聞昭腕上,伸出三指捏住,半刻鐘后,聞昭冷睨對著她左瞧右看的劉太醫(yī)
“你這看了老半天,可看出個寅卯來?”
劉太醫(yī)面露疑色,摸摸胡須,撓撓頭
“這——你脈象正常,讓我看個甚!”
聞昭白他一眼收手,小聲嗤道
“庸醫(yī)!”
劉太醫(yī)聞言瞪眼,指著她的鼻子道
“你你你,可以不喜老夫為人,但決不可侮辱老夫醫(yī)術!”
見他如此,已然氣極,聞昭想了想,放軟語氣問
“既然這樣,那我問你,我最近睡得好吃得好,卻為何時常會出現(xiàn)幻像?”
“出現(xiàn)什么幻像?”
“就是,比如說我能聽到啞巴開口說話,看到有人掐我脖子,甚至是見到從未見過的人。有些事我覺著它發(fā)生過,可周圍人都說沒有發(fā)生。你說說,這是個什么癥狀?”
“最近頭痛否?”
聞昭搖頭。
“惡心否?”
聞昭再次搖頭。
“常做噩夢否?”
聞昭謹慎思考,昨天的應該不算經常吧。
繼續(xù)搖頭
劉太醫(yī)打量她一眼,喃喃
“這約莫不是中邪了吧?”
祁姝離得近,聽見了,嗔道
“劉太醫(yī),您怎么能這么說呢!瞧不出來就瞧不出來,說些旁的是想怎的?”
聞昭瞥了劉太醫(yī)一眼,起身
“算了算了,你既然水準有限,我還是去找王神醫(yī)吧?!?p> 劉太醫(yī)憋紅老臉,吃吃吐出一句
“岐王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而后又道
“試問這整個京都,有醫(yī)術可強過我者?又有誰,能年年得陛下親賜?至于你口中所言什么癆子王神醫(yī),我在太醫(yī)署這么多年還未曾聽說過!”
主仆倆俱是駭住,未料到他會如此作色,意識到不妥后,聞昭賠禮道歉
“有話好說,劉太醫(yī)莫氣,聞昭鄙陋,口吐狂言,您有大諒,切莫記掛于心?!?p> 劉太醫(yī)這才臉色稍霽,冷哼一聲,收起藥箱道
“下官會向圣上稟明,日后王妃傷情還是另請高人負責吧!”
說完揮袖而去,聞昭幾人一時相顧無言,進屋后她才反應過來
“他剛剛說,他要去父皇那兒告狀?”
祁姝點頭,訥訥道
“姑娘,劉太醫(yī)除了是太醫(yī)署最開銷的醫(yī)官外,他還是皇后娘娘的表叔?!?p> 聞言,聞昭捶腿的手頓住,略微憤慨道
“那老妖婆可真是厲害,就她一家子恐怕要占了這朝堂半壁江山吧!怪不得這老匹夫不待見我!”
“姑娘,您小點聲!可別讓人聽見了,到時候遭殃的可就不止咱們了?!?p> 聞昭瞧了眼門外,撇嘴,滿不在乎
“她們有膽就讓她們去傳好了?!?p> 祁姝嘆息一聲蹲下替她揉腿
“姑娘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本是好好的看腿,怎么差點和人吵起來了!”
聞昭端起桌上的糕點,拈起一塊塞入口中,混沌道
“我覺得我頭比腿疼。你說,我是不是有?。俊?p> 祁姝趕緊道
“呸呸呸!瞎說什么呢,我看你就是被王爺氣的。你倆也真是,都多少天了,再不和好王爺他恐怕真要變心了?!?p> 想起今早所見,祁姝不免為聞昭擔憂起來……
裘湘兒回到房中,還未坐下,身后一個人影躥出,門立時被帶上,男人從背后摟著她的腰,貼著她,出聲卻是滿滿委屈
“為何現(xiàn)在才回來?”
裘湘兒暗笑,面上卻不顯,反身,看了‘女人’一眼,仍覺別扭,別開眼,玩弄女人發(fā)髻,嗔道
“如非不是你扮相實難入眼,去的可就不是我了?!?p> 福佳同抓住裘湘兒的手,摟著她,眼中盡是癡纏
“若是如此,你恐怕就更瞧不上我了吧。”
裘湘兒一頓,捶他
“卿卿,你又在瞎想了。我與王爺本是逢場作戲,你明知我心于何,卻又要說這混賬話來惱我!”
福佳同將她緊緊摟在懷里,笑道
“湘兒,我不瞎想你才是該惱了?!?p> 裘湘兒低笑,回抱他,兩人溫存了好一會兒,福佳同放開她,正色
“王爺答應過我了,等這陣子風頭過了,便送我們出京都。到時候,天涯海角,你可愿陪我?”
裘湘兒望著他,滿目柔情,在男人炙熱的目光下,點頭,將臉埋進他懷中,輕聲道
“我何曾拒絕過?”
福佳同揚唇,眉目彎彎,兩人正是柔情蜜意時,身后敲門聲響起,于飛的聲音傳來
“姑娘,爺有話欲說,勞煩二位隨在下走一趟?!?p> ……
魏鏡看著窗外盆景出神,那夜女人的話猶言在耳
“阿奴,血書贈汝,從今往后,你我二人,主歸主,仆是仆。生死不相干!”
生死不相干!
好一個生死不相干!原來不是遺忘,亦不曾遺忘,只是不得不忘!
于飛敲響房門
“爺,他來了。”
魏鏡回神,拂下胸中異樣,低聲道
“進來。”
福佳同踏進房中,抬手
“王爺,您找我?”
“嗯,隨我來?!?p> 兩人來到樓上,憑欄而立,福佳同與魏鏡比肩,望著遠處,等待他開口
“跟我講講那匕首吧?!?p> 福佳同詫異道
“您上次不是——”
陡然頓住,沉默片刻,他才徐徐說道
“那日我拿了圖紙,結合您所言,仔細琢磨、試樣,發(fā)現(xiàn)其造構不同一般利器,就色澤而言,鍛造此器所用鋼材不似尋常,我從祖父留下的遺錄中找到所有關于此材的記錄,像這般成色的定然需經過反復加熱、多次鍛打,最終淬火才能成,其刃需韌性十足,對技藝要求之高非貴氏而不可得。”
非貴氏而不可得。
魏鏡在心中復述這幾字,陡然問
“上次,你同我說,那日起夜,見那人盜走圖紙后,又有兩人出現(xiàn)?”
福佳同低頭,看著站在院中同譚齊說話的女子,心口微微一緊,急切應承
“沒錯,那兩人不是奔著圖紙,而是來殺我的。圖紙被盜我本欲追,可那人蒙著面,我一推門他便閃身而去,似若飛燕,不過頃刻便無影無蹤。我恍惚朝寢房走去,卻聽臥間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聲,心下駭然,及至門下,聽得一男音道
‘不在房中,定是起夜去了!’
另一人低聲
‘貴人有言,寧殺不放過。吾等需速戰(zhàn)速決。’
登時我嚇得逃竄,若非亡父有先見之明,于后院枯井挖道,我何有今時?”
女子巧笑嫣然,刺痛福佳同的眼,他雙手緊附欄桿,表情微妙。
魏鏡只睨了眼樓下倆人,繼而問
“可曾聽岔?”
福佳同轉過臉,神色嚴謹
“未曾,所言句句屬實。”
魏鏡了然,只是不明,那人為何始終抓住此案不放?可他卻無從下手,此事竟比先前預料要難辦得多。
望著昭昭天幕,日上中天,正是陽氣最盛之時,魏鏡卻覺周身寒意切切,撫向心口,血書一瞬間又滾燙了周遭,心卻是如遇霜風凍雪,都說為人子女,自入世,皆是向父母索債的,可他卻像欠債的,大抵前生作孽,今世便有永遠還不盡的債……
仲春二月,停歇許久的大雪又忽然而至,像是驚喜了誰,又驚嚇了誰。
聞昭推開窗門,何其相似之景,只是那時她未作人婦,院中取代光著枝椏頂天立地的梧桐樹的是那孑孑而立的梅樹。
恍然間,竟陡生物是人非之感。
聞昭無精打采地趴在窗臺上,看著祁姝小蘭她們堆雪獅子。
正出神,忽而響起淙淙之聲,是誰撥動了弦音?
不過片刻,嘈嘈切切,金戈鐵馬之聲自清泉水流聲中引出,一時振奮雪中幾人心神。
祁姝停下動作,不覺皺眉凝神細聽,而后撇唇,暗罵道:這不要臉的妖媚浪兒,仗著幾分技藝,竟癡占王爺數(shù)日!厚臉皮子,盡是亂男兒心志之流,王妃怎可敵得過喲!
祁姝入得房內,“啪”的一聲將窗戶統(tǒng)統(tǒng)合上,而后走到門邊又將門也一并關了,房里立時暗了下去,那聲音也弱了。
聞昭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收回神思
“這么暗,可叫我如何讀這話本子?”
誰知這句話像是觸動什么機關,那丫頭卻是冷然道
“也就姑娘你心大,再這么下去,可不知您還能否住在這兒了!”
心知她在氣什么,聞昭扔掉手里的書冊,無甚在意
“不能就不能,大不了我寫和離書,回我爹那兒唄,誰稀的罕住這兒!”
祁姝一哽,不敢再往下說了,瞧了瞧她的臉色,毫無波瀾,不禁悲涼道:想當初聽說二人一見傾心,海誓山盟,如今卻——唉,都是年少意氣,好好的一段姻緣!
就在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法子,門被敲響,小蘭笑問
“你們猜猜誰來了?”
祁姝心下一喜,以為事情終于有了轉機,快步走到門前打開門,卻見小蘭探進一個腦袋,眉目彎彎。
祁姝朝她身后看去,疑惑
“爺他人呢?”
小蘭笑凝結在嘴邊,門側,一人蹦出,笑道
“哈哈,沒想到是我吧?!?p> “八公主?!?p> 魏書悅手里提著一小壇酒走進房里,祁姝大失所望,將門徹底打開,魔音入耳,好不煩躁!
魏書悅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兒,皺眉,走到聞昭身邊,小聲問
“她怎么了?”
聞昭抱著瓷壇,懶散回她
“別理她,你怎么來了?”
聽她問,魏書悅一屁股坐在她身旁,佯裝氣道
“你還好意思問,要不是你,書——誰愿意被罰半個月禁足!”
聞言,聞昭悻悻看向她,聊表歉意
“上次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是急著找你那該死的三哥,我才不會拋棄你哩!”
魏書悅挑眉
“說到三哥,我倒想問問,你倆咋回事?都慪半個多月了還沒和好?”
聞昭轉過身,將瓷壇抱到一邊,答非所問
“你手里拿的什么東西?”
魏書悅將手里的酒壇提上來,放在桌面,得意道
“喏,這可是好酒,據說是專門用來招待外來使臣的?!?p> 聞昭下意識接道
“就是上次你和魏荊揚偷偷喝醉了闖禍的那個?”
魏書悅呆住,遲疑了一下,驚訝
“誰告訴你的?”
聞昭怔然,扯唇未答她,魏書悅拔開壇塞,猶豫片刻,憤憤
“魏荊揚那家伙,自己也出了糗,怎么好向你說!”
聞昭……
默默拿起酒杯給自己滿上,喝了一口。
魏書悅見狀,也趕緊給自己倒上,二人推杯換盞,靡靡之音入耳,倒也應景。
三杯兩盞下肚,魏書悅忽然扯著聞昭道
“你可知父皇這幾日特意不讓三哥入朝是為何?”
聞昭尚有一絲清明,舉著杯子,喟嘆
“好酒!好酒!”
已然將腿傷拋之腦后。
魏書悅顫抖地伸出手,搖晃著趴過去,點著她的腦袋,罵她
“你個傻心眼兒的!有這種機會還跟他晾著!要我,早就撲過去,不是說女追男隔重紗嘛!你可真不入流,盡給我們女兒家的丟臉!”
聞昭仰頭,將杯中酒悉數(shù)倒入口中,吞入腹里,只消片刻,杯空酒盡,聞昭皺眉,喝得不甚暢快,根本未將魏書悅的話置于心上。
魏書悅打了一個酒嗝,味兒醇厚,直叫幾步開外的祁姝小蘭皺眉,所見便是她們的兩位小祖宗爭搶這酒壇,你來我往,直接用那小酒壇子替換了玉杯,未幾,那壇子便被洗劫一空。
聞昭撐著腦袋目光迷離地看著一只腿站在榻上仰頭張著血盆大口,吸溜最后一滴瓊漿的公主殿下。
“啪”的一聲巨響,祁姝倆人嚇了一跳,眉峰皺成小山丘,看著全然胡鬧的少女——魏書悅負氣般指著碎酒壇罵道
“該死!不中用的東西!我把他讓給你,你卻不好好珍惜!”
罵了還不解氣,抬腿作勢要踩踏,聞昭尚存一絲理智,伸手拉住她,慢吞吞地捋直舌頭
“對這廢物發(fā)癆子脾氣,看看我,新做的衣裳?!?p> 魏書悅果真停下動作,木訥回頭,眨眨眼,含糊道
“看什么?”
祁姝小蘭緊張地跟著看去,卻見聞昭突然解開外袍,轉了一圈
“好看嘛?”
畫面太刺激,祁姝小蘭瞪圓了眼,嘴巴張成一個噢字。
魏書悅摸摸臉,撐著下巴,上下看了她一眼,皺眉,不滿
“呸!丑死了!”
翻了個白眼,轉身嘟囔
“我去給你找件好看的來?!?p> 聞昭扯開中衣領子,露出一大片肌膚,祁姝見狀,低呼大事不妙,趕緊迎上去,想要阻止她,聞昭傲嬌地拍開她的爪子,埋怨
“走開!熱死姑奶奶了!我要更衣!”
那邊小蘭極力拉著魏書悅,不讓她胡鬧,魏書悅憤憤推開她,呵斥
“哪來的婢子,恁地不識抬舉!去,把,把里邊最好看的衣裳給本公主找出來!”
魏書悅扶著衣柜,指著門,小蘭頭痛撫額,打開衣柜
“您要什么樣式的?”
魏書悅一把推開她,把頭鉆入柜中,翻找起來。
祁姝抓住聞昭的手,卻見她將衣物除的七七八八,正欲解開中衣束帶,祁姝已然敵不過聞昭大力,放開手一跺腳,急急忙忙跑到門窗前把門窗依次都關了,屋內短暫黑暗過后,燭光亮起,倆人精疲力盡地看著魏書悅拿著一套石榴色春衫連拉帶扯地將聞昭拖進屏風內,口中罵罵咧咧
“改改你的打扮,好叫那狐媚子見識見識!這幾日朝中流言滿天飛,三哥胡鬧,你也跟著,父皇對他益發(fā)不滿,倒不知得意了幾人!”
一刻鐘后,聞昭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了出來,魏書悅得意摸著下巴,陰惻惻地笑著
“善矣善矣!妙哉妙哉!”
說完抬步將門推開,室內登時明亮,門外大雪皚皚,珠兒玉兒站在門口看著陡然出現(xiàn)的人影,震驚咋舌。
平日里令她們望而生畏的王妃此刻披頭散發(fā),一襲紅衫明艷,長裙及地,榴花遍染,廣袖蹁躚,裙腰高束,配上那面容,真真好不駭人!
登時,撫胸,驚呼
“王妃,您怎——”
話未問出,公主殿下冷臉,怒聲命令
“看什么看!還不給夫人上妝!今日,我們便打一場勝仗給他們瞧瞧!”
那氣勢,好似一個即將出征的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將軍兩魘酡紅,目光虛浮,醉態(tài)盎然。
珠兒玉兒諾諾點頭,行至聞昭身旁,將她帶往鏡前,依著她的著裝為她拾綴,祁姝兩人看著,似明白了什么,詭異地瞟了眼倚著門,瞇眼似聽著靡音的公主。
約莫兩柱香的時間,珠兒玉兒在魏書悅的催促下憑借多年的經驗和天生的手巧,硬生生給逼出一副絕世妝容。
何以絕世,是謂二人自行取的名兒。
魏書悅站在門口,不咸不淡地看著,心中計較:奈何她底子不好,饒是如此,也難掩眉間英氣。
走過去,五指捏著聞昭的下巴仔細端詳一會兒,忽而轉頭,對玉兒呼道
“絞繩、香粉!”
幾人愣怔,玉兒匆匆取來兩根細麻繩和一個胭脂盒,魏書悅拈起細繩絞在一起,聞昭疑惑地看著她,只聽其肅然命令
“按住她的手腳?!?p> 四人上前,將聞昭固定在斜塌上,魏書悅扯來娟帕蓋住聞昭眉毛以下部位,沾了香粉在其眉骨處。而后,在一聲驚呼中,魏書悅左手拉住繩中間,繩兩端系于右手食指與拇指上,快速動作起來。
疼痛使聞昭酒醒大半,掙扎間,不消半刻,魏書悅拂凈其眉間毛屑,拿下繡帕,走到梳妝臺前取來石黛,用小指輕沾,附于聞昭眉頭,徐徐勾勒,遠山引出,收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佳作,一切都是按照那人歡喜的模樣。
魏書悅拍拍聞昭
“好了!”
四人放手,聞昭坐起,一陣恍惚,看向魏書悅,心中涌出一股怪異感
“你要干嘛?”
魏書悅擦干凈手,拉著聞昭往外走,動作迅猛,不可謂不雷厲風行。
幾個丫鬟對視一眼,深感不安,匆匆跟了上去。
魏書悅疾步繞過游廊庭院,氣勢洶洶
“今天,我們就挫挫那兩狐媚的銳氣,好讓她們認清,誰才是這岐王府的女主人!”
心中怪異感更盛,聞昭不明白,為什么她比自己還要氣憤許多。
愣怔際,人已被帶到清心閣院門前,遙遙望去,樓宇內,公子黑袍裹身,玉冠束發(fā),手執(zhí)白子,正與一青衣女子對弈。
獸形銅香爐內,云煙渺渺,一雪衫女子跪坐棋桌后,素手極快極靈巧地撥弄銀撥銀弦,女子眉目清致,神思陶醉,仿若一副仕女畫。
聞昭眨了眨眼,一時間竟不知里邊是人是仙,身側少女目光如炬,冷嗤
“好一個才子佳人!神仙眷侶!”
聞昭手扶著青石門,天空依舊昏昏沉沉,大雪飛揚,碎屑一般落在她身上,有幾片停留在了那精心妝扮了的別致的眉稍。
聞昭不覺打了個寒顫,自己可真是作死!這么冷的天喲,穿什么春衫!
察覺到門外動靜,魏鏡心有所感,側頭看去,啞然。
女人紅裙曳地,皓腕微抬,往上,酥胸如雪,玉頸頎秀,沒來由讓他想到寫庒姜的那些詩句: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只那女子眉目淡淡,兩頰微紅,額間一點如血,非世人所喜之容顏,然當她抬腿的一瞬,魏鏡一滯,垂眸落子,“噔”的聲響回蕩心間。
若干年后,他身陷囹圄,一心求死,卻因著這抹艷色生出眷戀……
紅綢閃動,聞昭不疾不徐地來到閣內,魏書悅與她并肩,掃視在坐幾人,走到魏鏡跟前,撅嘴
“三哥,你好不道義!我好不容易從宮里出來找你,你卻寧肯躲在這里逍遙,也不來招待我?!?p> 魏鏡收掉最后一子,聲色淡淡
“你輸了。”
琴音戛然而止,卿卿對著魏鏡抬手比劃,裘湘兒放下琴撥站起出聲解釋
“卿卿說王爺才智過人,她所不及?!?p> 魏鏡笑笑,轉頭對向魏書悅,端詳片刻,眸光一閃,開口卻叫聞昭幾人驚訝
“書格,有你嫂嫂在,我自是安心?!?p> 聞昭嚯地轉頭
“你——”
魏書格理直氣壯
“我也沒說我是那丫頭,是你們自己認錯人的?!?p> 心底的那股怪異感消除,聞昭扯唇,未作計較。
魏鏡命人收拾殘局,譚齊自門外進入,看看眾人,轉向魏鏡,抬手
“爺,許將軍求見。”
魏鏡一怔,許奕?他來做什么?
“可有說所為何事?”
譚齊瞟了眼聞昭,小心道
“許將軍說曾與王妃有約,今而前來履諾?!?p> 魏鏡看著身側人,若有所悟,忽而記起簽契之時她夸贊過許奕,原來不是說笑。
此番盛裝,是為見心慕之人?
聞昭一頭霧水,什么約定?她怎么不記得。
她立在那兒想了許久想不出所以然。
魏鏡睨了她一眼,淡聲道
“走吧。”
黑袍閃過,聞昭瞪著那背影好一會兒才大步追上去……
許奕在前廳靜候的功夫,有侍女為他傾茶,面露怯色。
聞昭二人到時,正見許奕眉眼含笑,與侍女說著什么,而侍女嫣然垂首,滿面嬌羞。
見聞昭二人過來,侍女退到一邊,恢復莊重神態(tài),全然沒有適才的輕浮。
許奕放下茶盞站起,躬身
“王爺,”
瞟了眼聞昭,一怔,黑目閃爍著笑意
“王妃?!?p> 魏鏡點頭,入座,與他寒暄。聞昭準備跟過去,臨了,眼尖,見地上距許奕不遠處躺了塊繡帕,至于失主是誰,顯而易見。
聞昭壓抑住想笑的沖動,彎腰準備撿起帕子,只手還未觸及,一雙金邊黑靴倏然出現(xiàn)在視野中,她不禁仰頭向上望去。
魏鏡此刻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直視聞昭,眸底明晃晃映著一片春光,而那女人兩魘嬌紅,眼中帶著茫然,無知無覺中竟添了幾分媚態(tài)。
魏鏡抿唇,低低道
“我來吧?!?p> 聞昭于是作罷,收回手,若無其事站起,魏鏡這才俯身拾起繡帕。
許奕坐在他們身后,看著茶盞只當不知事由。
魏鏡走到那侍女身前,將繡帕遞給她,侍女滿面通紅,顫抖接過,因為緊張,不小心碰上魏鏡冰冷的手指,一激靈,臉紅得似欲滴血。
魏鏡收回手,盯了那手指片晌,涼涼說了句話,瞬間將那水潤的紅柿子變成干糙的白面饃饃。
只聽他不徐不急道
“自己的東西,一定要收好。否則,下次可就沒有這么幸運能拿的回了?!?p> 侍女一哆嗦,生生跪下,兩眼淚汪汪,哭著求饒
“王爺饒命,奴知錯了。”
魏鏡轉身抽走聞昭腰間的帕子,擦拭剛剛被碰觸的手指,信步回到位置上,對許奕歉意一笑
“許將軍見笑了?!?p> 聞昭看著座上的男人,皺眉,原來他是這般對待入不得他眼的女子,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她于他,算不得入眼也不能說誤眼,只是剛好需要而已。
許奕看著那驚惶的婢女,露出憐惜的神態(tài)
“王爺未免太苛刻,下官以為她并非有意,無心之失?!?p> 聞昭對那侍女輕聲
“起來吧,你先下去?!?p> “是。”
門外幾個候侍的把頭埋的低低的大氣也不敢出。
魏鏡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聞昭返身看著許奕,問他
“將軍找我可有何事?”
許奕這才記起正事,從懷中拿出兩本冊子,遞給聞昭,聞昭接過,拿在手里,只見一本寫著《幾幽劍譜》另一本寫著《元狆君后傳》。
聞昭大喜過望,抱著書,眼中似有萬丈金光,晃的魏鏡腦仁疼。女人驚喜地連連稱謝
“許將軍你可真是厲害!那些女子果真沒有白仰慕你!上次我只是隨口一提,未成想你倒記得!還特地送過來,真是太謝謝您了!”
連敬稱都蹦出來了,可見她有多激動。
許奕被她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似的,有些坐不住,謙虛回應
“哪里哪里,區(qū)區(qū)小事,既然許諾于人,定當全力辦到。說來也拖了這許久,心下有愧,若不是明日便要出發(fā),想必還得過些時候才能記起?!?p> 聞昭一愣
“將軍可是要出遠門?”
魏鏡同樣看著許奕,自己這幾日被迫休假,對朝中事并不太關注。
許奕笑了笑,點頭
“正是,嶺南部族蠢蠢欲動,邊境不太太平。陛下命下官前去操兵震懾。”
“原是這般,想必此行路途遙遠,將軍乃棟梁之才,還需多多保重。”
許奕抬手
“多謝王妃掛心?!?p> 魏鏡冷眼看著二人你來我往,曲起手指,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片刻,皺眉,唔,甚苦。
許奕見時候不早,提出辭行,魏鏡點頭
“許將軍慢走?!?p> 而后吩咐譚齊送客,望著許奕的背影,聞昭抱緊手里的書,低低地嘆了口氣,魏鏡冷睨她一眼,嘲諷
“怎么,舍不得?”
聞昭給了他一個白眼
“是又如何?”
魏鏡一哽,不意她會如此坦然承認,想說什么,最后淡淡扯唇,不置一詞……
晌午剛過,朱承德的徒弟小六過來傳消息,說是皇帝在百花宮設夜宴,邀群臣前往為許將軍踐行。
侍女來叫聞昭的時候聞昭正準備卸下妝容小憩一會兒,聽到消息,又不得不把祁姝小蘭叫來,重新拾綴一番,小蘭為她綰了個飛云髻,祁姝按照魏書格之前的手法給她上了淡妝,又挑了一套莊重的宮服讓她換上。
半個時辰后,聞昭上了馬車,魏鏡坐在軟墊上,手里執(zhí)了本竹簡,聞昭進來時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聞昭撇唇,找距他最遠的位置坐下,摸出懷中的《元狆君后傳》看了起來,魏鏡卻放下竹簡,閉目養(yǎng)神,又小半個時辰后,聞昭已將書翻至三分之一,馬車已經駛至皇城腳下,車夫拿出令牌,近衛(wèi)軍放行。
聞昭掀開窗簾,袁嬤嬤立即瞪眼過來,聞昭瞪回去,放下簾子,看著閉目養(yǎng)神的人,咬牙,對著他的臉揮舞拳頭,要不是他讓兩婆子取代祁姝她們,她也不至于心里這么堵!
魏鏡嚯然睜開眼,見聞昭小動作,面上不顯什么,唇彎卻微微翹起。
聞昭尷尬放下手,別開眼,低頭,繼續(xù)看手中的書。
馬車停在了百花宮門口,聞昭先跳下來,手里拿著本書,打了個哈欠。
魏冀梁正好站在他們車前列,見此,笑了笑。
郭蘭英暼了他一眼,粗聲
“你笑什么呢,夫君?”
魏冀梁收回目光,淡應
“沒什么?!?p> 魏鏡下馬,聞昭隨他跟在魏冀梁夫婦身后。
及至百花宮內,聞昭拿出帕子,捂著鼻子,魏鏡只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
百花宮有座景闌殿,規(guī)模同宣儀殿差不多,只是布置要比宣儀殿雅致,殿內極寬敞的院落入眼便是紅梅綽綽,灼灼耀目。
今年梅花較往年開得早,長勢也比往年好很多,欽天臺說這是吉兆,天啟帝喜之,因而命人栽滿整個院子。
聞昭突然記起家中那顆孤零零的白梅樹,不知是否也開出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