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揚(yáng)州記事(二)
圣治十四年三月初三女兒節(jié),六公主年十五,帝于宣儀殿為其行及笄禮。賓主就位,樂起開禮,帝言祝詞,贊者盥(guan,洗)手,就位西階。公主揖禮,賓盥就位,至有司奉羅帕發(fā)笄始,歷三加三拜。有司置醴,贊者奉酒醮子,帝賜女字‘昭禾’,笄者聆訓(xùn)揖謝。禮畢,帝設(shè)宴殿前,對公主笑言
“昭禾已成人,可有意中人?朕今日便一并做了主?!?p> 本是玩笑話,公主卻當(dāng)了真,美眸一挑,紅唇微啟
“父皇此話當(dāng)真?”
皇帝一哽,未成想倒真問出個子丑寅卯。
君須知,玩笑開不得,更應(yīng)知,女大不中留。
帝正襟危坐
“君無戲言?!?p> 昭禾殿下轉(zhuǎn)身,徑直走到新晉門下侍郎蘇幕跟前,取發(fā)笄遞上
“蘇郎可愿意?”
蘇幕垂眸,凝視發(fā)簪,片刻,抬手禮拒
“殿下抬愛,幕受寵若驚,然,幕已有婚約在身,并,將于今年三月底完婚。殿下地位尊貴,幕不敢高攀?!?p> 一個敢求,一個便敢拒。
昭禾一滯,正視恭恭敬敬立在眼前的人,良久,將發(fā)笄插回鬢間,輕笑
“如此,昭禾便不強(qiáng)求?!?p> 曾聞,揚(yáng)州才子蘇幕,與孫氏女清婉青梅竹馬,二人情深似海,早有婚約。今看來,不是傳言,而是事實。她畢竟晚到,如何抵得過?
那日六公主酒興高至,杯觥(gong)交錯間,酩酊大醉,于殿前執(zhí)蘇侍郎袍裾問情,侍郎只道
“可求而不可強(qiáng)求,是為真情?!?p> 公主閉目流淚,咽聲
“如若不求,何以情真。水滴石穿,定遂吾愿?!?p> 二人拉扯,卻教天子為難,帝惜才,更愛女。
蘇侍郎何有退路?
……
陵陽縣,云峰山
青山翠樹,煙霧繚繞。聞?wù)颜驹谏侥_下,望著蜿蜒而上的石階,問魏鏡
“你說我們要找的人,在這上邊?”
魏鏡接過聞?wù)咽掷锏男心?,點(diǎn)頭
“嗯,太一法師,就在這里?!?p> 四年了……
聞?wù)涯剜珕?p> “你什么時候信這個了?”
魏鏡只做未聽見,拉過她
“走吧?!?p> 一個時辰后
日照高林,二人終于看見藏在深山里的紅瓦白墻。聞?wù)岩皇址鲋虹R肩頭,一手執(zhí)扇扇風(fēng)
“真人住所如此偏僻,若非心誠如何能找得到?”
看她大汗淋漓,魏鏡遞過巾帕和水壺
“此地不對外人開放,除了我們,難得會有人拜訪。”
聞?wù)巡敛令~頭上的汗珠,喝了一口水,看著牌匾上清雋的“靜慈庵”三個字,疑惑重重
說得如此神秘懸乎,她倒要看看這個太一法師究竟是何方神圣!
魏鏡叩響院門,一個玄裳小尼從里邊打開門,看見二人,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施主所來為何事?”
小尼身形瘦弱,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jì),語氣卻老成持重,不愧是佛門弟子。
聞?wù)迅锌?,卻見魏鏡拿出令牌
“奉帝令前來探望法師,還請小師傅通傳?!?p> 小尼一怔,動了動唇,點(diǎn)頭,雙手合十
“施主且稍待片刻,貧尼去去就回?!?p> 聞?wù)延行@訝,拉過魏鏡,低聲
“是父皇派你來的?”
魏鏡想了想
“也不全是?!?p> 他本來就打算過來看看她的。
二人正說著,門再一次被拉開,剛剛那小尼又走了出來,對魏鏡行禮
“二位施主請隨貧尼進(jìn)來吧?!?p> 倆人入得院內(nèi),只見一顆碩大的榕樹下,兩個小尼有規(guī)律地清掃被風(fēng)吹落的葉片,聞?wù)押芟胫浪齻兪窃趺醋龅降?,掃的時候竟然看不見一點(diǎn)灰塵。
小尼帶著他們一路沿著游廊向后庭走去,將他們帶到一間房前,小尼敲了敲門
“師傅,他們到了?!?p> 房內(nèi)傳來一聲清淺的應(yīng)答聲,聞?wù)研纳褚换?,好奇心更甚?p> 小尼推開門,躬身
“施主請進(jìn)?!?p> 踏入房內(nèi),聞?wù)岩幌卤悴蹲降侥悄ㄉ碛埃环◣煴硨λ麄?,虔誠地跪拜神像。
魏鏡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的意思。
片刻,太一起身,徐徐行至他們跟前,雙手合十,大拇指上掛了一串佛珠。
聞?wù)芽粗邅?,一時難以移目,在心底感慨
這世道果然是沒有天理的,一個尼姑都長得如此貌美,可惜了可惜了。雖然逾矩,她還是忍不住會揣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會讓如此絕色佳人看破紅塵,皈依佛門,難道是負(fù)心漢?
就在她默默構(gòu)思一部才子佳人的悲劇時,卻聽
“自你離開后,父皇便封了昭禾殿,直到上巳日時,記起你,命人重新打掃整理,這個,是在你梳妝臺抽屜里找到的?!?p> 魏鏡說著,打開行囊,從里邊抽出一個一尺來長的畫卷遞給她
“父皇說,畢竟是他留給你的,也難得是他留給你的,便讓我?guī)Ыo你。”
太一看著那紅軸,并未立即伸手去接,好一會兒,輕輕一笑,那意味太過復(fù)雜,魏鏡一時讀不懂。
接過畫卷,拆開掛繩的時候太一的手抖了一下。
聞?wù)讶滩蛔『闷妫寒嬂锞烤褂惺裁茨兀?p> 畫幅很小,遠(yuǎn)遠(yuǎn)瞥去,只能模糊看到幾朵花和一個人影。當(dāng)畫完全展開時,太一卻似被點(diǎn)了穴般,眼睛死死地盯著畫面,許久,動了動手指,輕輕地輕輕地?fù)崦嬀淼撞俊?p> 魏鏡欲問什么,忽聽幾聲大笑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笑到最后,美人閉目,雙肩顫抖,已是淚流滿面。
圣治十四年三月二六,蘇侍郎娶親,昭禾殿下親臨,贈梨樹一棵,并言
“本宮吃酒,圖個熱鬧。贈梨樹一棵,祈愿你二人,百年好合,永不,分離!”
眾人嘩然,臉色大變,自及笄禮一事后,朝官誰不知六公主昭禾殿下心慕門下侍郎蘇幕?本以為今日,蘇府定然會被鬧個雞犬不寧,熟料蘇侍郎卻淡定收下,恭敬言謝
“幕與內(nèi)子謝殿下美意。梨若不分,何以分離,殿下大智,以此誡訓(xùn),幕定當(dāng)謹(jǐn)記?!?p> 好一張巧嘴!
昭禾憋紅臉,飲下一杯酒,憤然離去。
蘇幕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如此待她的人,也正因如此,她對他是又愛又恨。她愛他一身傲骨,不卑不亢。她亦恨及這身傲骨,因著它,蘇幕就像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她捂不熱,也暖不了。
也許,第一眼她還沒有愛上他,但第一眼,卻是她愛他的開始。
蘇幕,畢竟是不同的。
那些才子總喜歡圍著她轉(zhuǎn),只有蘇幕,視她而不見。亦只有他,敢當(dāng)著滿殿的人拒絕她,駁她的面子,將她的自尊狠狠摔在地上,叫她難過,讓她煩惱……
孫氏,原是江都望族,因戰(zhàn)亂漸漸式微,到了孫清婉父親這代,已完全沒落。昭禾便是利用這一點(diǎn),也僅有這一點(diǎn),逼孫清婉妥協(xié),讓她主動讓位。猶記得二人協(xié)商,暫且這么叫著吧。猶記得二人協(xié)商那晚,孫清婉拿著皇帝的宣令,看著昭禾,眼中盡是嘲諷,她說
“你以為這樣,蘇幕便會取你為妻么?即便你得到他的人,你也得不到他的心,永遠(yuǎn)!”
這句話就像詛咒,以后,夜夜出現(xiàn)在她夢里。她畢竟是從小被寵到大的,哪里受過這樣的羞辱,又怎么愿意忍下這樣的羞辱?孫清婉說的沒錯,即便和離,蘇幕也不會取她為妻。實在是被逼瘋了,她便想出拋繡球招親的辦法,也不計較自己是否成了皇家的笑話,反正不管她做什么,她的父皇都會諒解她的。那些人愿意說就說去吧!她又聽不到!
帶著這樣的天真,這樣的任性,她倒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終于,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她得逞了。蘇幕被騙到云樓,被她的繡球砸中,冒著抗旨的危險也要拒絕這門親事,她的心、她的自尊在那時被傷透了,可是她已經(jīng)入了魔,怎么肯善罷甘休?
所幸,她有個好父親,幫著她威逼利誘,以其家人前途要挾引誘,讓他答應(yīng)了。
蘇幕是與她成婚了,她卻依舊不幸福。蘇幕待她只有謙恭,她想要的,他一分也不會給!
昭禾殿的宮人知道她的現(xiàn)狀,私下里笑話她守活寡,她一怒,將她們?nèi)空葦溃纹鋹憾?!為了蘇幕,喪盡天良,可笑至極。
她以為,每天面對蘇幕冰冷的神色已是上蒼對她最大的懲罰,殊不知,悲劇還在后面。
她仗著自己的美貌,放低身段,時時引誘,蘇幕卻不為所動。她覺得一定是自己還不夠美,身姿還不夠妖嬈,打動不了蘇幕。為此,她四處求藥相服,活得不人不鬼。直到后來,她看見蘇幕眉眼溫柔,滿面笑容地扶著孫清婉進(jìn)入那個小院,她才明白,原來他不冷情,只是厭惡和她在一起,便不屑予以一絲柔情。
有時候,你不能忽視女人的嫉妒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只身一人,怒氣沖沖跑到孫清婉院中,忍不住掌摑她,用最惡劣的話語侮辱她,孫清婉笑著,眼中只有嘲諷,她說
“昭禾啊昭禾,你真應(yīng)該拿把鏡子好好照照你自己,你做了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她氣不過,知道打罵是最低級的反駁人的辦法,忍著氣,撒了謊。她笑得高人一等,睨視孫清婉
“是么?如果真的沒有用,蘇幕怎么會上我的床,怎么會與我夜夜纏綿?即便他現(xiàn)在放不下你,以后呢?你以為你能仗著肚子里的孩子束縛他多久?你又有什么可以給他的?名譽(yù)?地位?還是一個可能永遠(yuǎn)正不了名的孩子?”
孫清婉愣愣看著她,片刻突然尖叫起來,撲向她,拉扯她。也許那是孫清婉早就預(yù)謀好的。她的那一推搡,葬送了蘇幕的孩子,也葬送了她和他遙遙無期的可能。她看著他深惡痛絕的眼神,心如刀割,她聽見他用最失望的語氣道
“本來,我還對你抱有一絲期待,可是現(xiàn)在都沒有了!你何其殘忍!清婉這個孩子,我和她婚后便有了,她做錯了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昭禾殿,又是怎么度過那段時光,蘇幕堅決地搬了出去,不愿與她再有任何瓜葛。
她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多么希望自己不要認(rèn)識他,不要在花海中與他對視,不要為他心動,不要和他糾糾纏纏。
她終究不能忍,于是,她去找他了,他和孫清婉果然住在一起,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孫清婉的恨意,當(dāng)那把剪刀插在她腹部的時候,她聽到孫清婉極盡瘋狂的笑聲
“你得到他的人又怎么樣?他的心,你生生世世,世世生生,也妄想得到!”
他竟然沒有把真相告訴她!帶著那一點(diǎn)點(diǎn)揣測的歡喜,她暈倒在那個人懷里,也算如愿以償了。
孫清婉刺殺皇胄,必死無疑?;实劭粗鴶?shù)日昏迷不醒的愛女,龍顏大怒,下令抓捕孫清婉,三日后午門問斬。
那三天,她睡得很好,夢里,她和蘇幕冰釋前嫌,蘇幕像對孫清婉一樣待她??墒?,一切都只是夢。她醒來,小丫鬟便哭哭啼啼告訴她,蘇幕只身前往刑場,阻撓問斬,近衛(wèi)軍攔都攔不住,負(fù)責(zé)監(jiān)刑的刑官陸澤赟,為之大怒,下令錘殺擾刑者。她到的時候,終究晚了一步,她看著此生摯愛滿身臟污,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伸長了手,想要觸碰場上已被處決的人。她哭了,淚流成河,跑跪到他面前,想要抓住他,卻只換來他的輕笑,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問她
“昭禾,你滿意了么?”
昭禾,你滿意了么?
是啊,他已作亡人,此生,再也沒人叫她痛叫她苦,叫她失了自尊,沒了靈魂,她,有何不滿意呢?
愛已成殤,終難圓滿。
聞?wù)严铝松?,卻發(fā)現(xiàn)魏鏡一直沉默著,想要說些話逗逗他。不想,魏鏡突然停下,看著拾級而上的婦人怔然,真是巧啊。婦人也發(fā)現(xiàn)他們,抬頭,也是愣住,片刻,卻是福身
“清婉見過王爺。”
魏鏡點(diǎn)頭,問她
“你為何會來此處?”
孫清婉未回這個問題,卻道
“昔日一別,已是四年了,清婉依舊牢記王爺恩情。當(dāng)年若非王爺,清婉怕早已做了刀下亡魂。今有幸遇上,王爺請受清婉三拜?!?p> 孫清婉說著,便跪了下來,就要磕頭,魏鏡俯身扶起她
“其實,真正救你的不是我,是昭禾?!?p> 他終是誤了一人。
圣治十七年,岐王巡國回朝受封,聽聞六公主與孫清婉的事,認(rèn)為其父所為有失公允,難以服眾。在其力諫下,孫清婉行刑前一晚,皇帝松了口,答應(yīng)暫時不殺孫清婉,一切等六公主醒來后再做決斷。
他卻忘了把結(jié)果告訴最關(guān)鍵的那個人。
第二日,有一批死囚要處理,其中有一個女人,因夫家花了錢,要求問斬時給她蒙了頭,不至于失了她夫家顏面,陸則赟照做了。卻陰差陽錯,讓蘇幕失了性命。
孫清婉只淡淡一笑,沒有答他,好一會兒,再次禮身
“請允許我去看她?!?p> 知自己無法阻攔,魏鏡側(cè)身,讓出路來。
人走后,聞?wù)褲M腦子疑問,一路隨他下了山,二人漸行漸遠(yuǎn),最后實在憋不住了,就要問出,卻見魏鏡表情突變,沉聲
“不好!”
聞?wù)巡幻魉?,魏鏡已飛身離去。
她趕到時,聽見一群小尼的哭啼聲,眉心一跳,意識到什么,跑到后庭,卻見剛剛停留的那間房里,魏鏡抱下掛在房梁上的人,嘆了口氣。
孫清婉只呆呆看著那幅攤開的畫,片刻卻是凄涼一笑,就在前不久,那個女人告訴她,蘇幕沒有做對不起自己的事,那些都是她因為嫉妒而編造的,從始至終,蘇幕只愛孫清婉??墒乾F(xiàn)在,真的是這樣么?
聞?wù)褟氐足铝耍瑤е闷?,拿起那幅畫,只見花海中,少女靈巧地舞動身軀,手臂舉起,擺了個極美的姿態(tài),白裙翻飛,片片紅花雨灑落在少女眉間鬢角,極其唯美的畫面。
聞?wù)讶滩蛔◇@嘆,再一細(xì)細(xì)看去,卻被少女靈動的眼睛吸引,總覺萬分熟悉,拿遠(yuǎn)了一瞧,大駭,這不正是——聞?wù)芽纯刺稍诘厣系娜?,默然?p> 片刻,撫摸畫卷,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畫幅底部竟然刻了字。聞?wù)巡亮裂?,仔?xì)專研,半天才咂摸出
“天上人間沉花海,酒入香腮凝翠煙,鬢間海棠一點(diǎn)紅,卻輸一段皓腕。愿有來生初相見,長相廝守,共赴韶華。圣治十三年春?!?p> 蘇幕能許給昭禾的,便只有來生??珊匏齺砩鷮幾鲽x鴦鳥,也不想再與他相見。
圣治十三年,四月,帝在新科進(jìn)士入職前出了一道考題,那便是為愛女六公主作小像,誰作的好便可在指定的品階內(nèi)選擇三品以下心儀的官位。四位進(jìn)士躍躍欲試,作出來的畫皇帝都不滿意,而蘇幕,以不擅長工筆為由,退出。卻在心中反復(fù)描刻,回去后,畫了下來,一直珍藏,從未拿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