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宜安……”
“宜安……”
“宜安……”
一聲聲低緩而溫柔的呼喚,似乎是從遙遠(yuǎn)的天際傳來的,恍恍惚惚、不甚真切,卻又纏人得揮之不去。
黃宜安從昏睡中被吵醒,努力撐眼,一個明黃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哦,原來是皇帝在叫她,那就真的不能不醒了。怠慢圣命,可是要治罪的。
不過,有多少年了,皇帝竟然又叫了她名字……
“宜安,宜安……真是個好名字!你放心,朕定會護(hù)你一生安寧無憂!”少年清冽誠摯的許諾如在昨日,在喜燭錦帳的映襯下,那明亮的笑容恰似三月春陽,暖得人心醉。
只是后來,笑容明亮的少年漸漸變成了深沉難測的帝王。
那個曾經(jīng)在她不小心打翻墨汁濺污奏章正惶惑不安時,拿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發(fā)心,含笑無奈道一句“小冒失鬼”,然后和她一起動手收拾滿桌狼藉,謄寫了一整夜奏章的少年,再見她時,總是端著臉,平靜無波地稱一句“皇后?!?p> 再后來,鄭氏出現(xiàn)了……那誓言,便僅僅是誓言了。
黃宜安花了一瞬回憶過往,待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這個頭發(fā)斑白、滿臉皺紋的老頭兒,不禁不合時宜地暗嘆一句,甭管你是皇帝還是平民,總逃不過歲月這把屠刀。
瞧,尊貴霸氣的帝王冠服,不還是照樣撐不起這把老骨頭?
“宜安,你老了,也瘦了,瞧瞧這張臉……”
皇帝老頭兒抬手撫摸上那張因衰老和病痛而枯槁的臉,眼中淚光閃爍,滿是心疼和痛惜。
黃宜安本就沉重艱難的呼吸頓時一窒,直想咬牙。
果然是打小不肯吃虧的性子,她不過在心里調(diào)侃了一句,他竟然直接明白地回?fù)袅?,呵?p> “陛下也老了……咳咳咳……”黃宜安照例堆出滿眼的關(guān)切,勉強(qiáng)支撐著回了一句,接著就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劇烈咳嗽。
得,體力不支,戰(zhàn)斗告負(fù)。
黃宜安一邊猛咳,一邊不無遺憾地想,為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皇后之位上正常壽終,她在這深宮中裝了一輩子的賢良淑德,對兩宮太后和皇帝唯唯諾諾,對別人生的皇子公主慈愛有加,對妃嬪宮人親厚和善……就是御花園里的野貓兒,碰見了,她都會好心地賞口食兒。
臨了兒,好不容易決定做回自己,把那個被她關(guān)押了四十五年的天真爛漫的少女從心底最深處釋放出來,卻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死?
是了,她沉綿病榻已有年余,全靠著成山的珍貴藥材吊著那一口氣兒,想來,也快到時候去閻羅王那里報到了……
意識漸漸地渙散。
那個被她刻意遺忘到幾乎想不起面容的少女,此刻眉眼卻越來越清晰,黛眉舒朗、杏眼含笑,粉色羅裙在春風(fēng)中翩然起舞,在那方小小的四合院里,在那株碧梧樹下,嬉戲玩耍、快活自在。
黃宜安伸手想要抓住那片笑影。
殘存的一點(diǎn)意識追隨那個咯咯歡笑的少女而飄然去。
耳邊猛地響起震天的哭聲:“皇后娘娘……薨了……”
“宜安——”
蒼涼悲愴的嘶吼,是黃宜安在這個世上聽到的最后的聲音。
意識散盡之前,她疑惑地想,她死了正好給鄭氏騰位子,讓鄭氏之子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子,這不一直都是皇帝所盼望的嗎?怎么從皇帝的那聲低吼里,她聽到的卻是痛苦與不舍?
不過,人死燈滅,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雙眼,緩緩地闔上。
天佑四十八年四月,黃皇后薨逝。
皇帝傳召禮部按照太祖孝慈高皇后葬禮之制予以厚葬,責(zé)令天下縞素百日,并請僧道日日做法,百日后則天下素服素食二十七月,為孝端(謚號)皇后守喪。
如此重禮,百官震動,紛紛上書勸諫。一向溫和的皇帝這次卻非常強(qiáng)硬,對于上書勸諫者,一律降詔訓(xùn)斥,甚至是廷杖、免職。一時之間,朝廷肅然莫敢言。
同年七月,孝端皇后百日祭禮罷,皇帝轟然病倒,于病榻前交代諸事,其一為與孝端皇后合葬,采北斗七星葬式。
臘月,帝后合葬于明陵。
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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