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西園之內(nèi)，劉和抬頭看向面前的兩條狗。只見這兩條狗體型頗大，而且戴進(jìn)賢冠、穿朝服、佩綬帶，儼然是把朝臣的服飾穿在了狗身上。
天子笑著問道：“這狗官如何？”
劉和尷尬的無言以對?？粗熳友笱蟮靡獾纳袂椋粫r間有一股悲戧充斥著胸口正當(dāng)中，想說些什么，卻又找不到詞匯表達(dá)。
正所謂君待臣如手足，臣視君為腹心；君待臣如草芥，臣視君為仇寇。當(dāng)今天子以如此戲虐的姿態(tài)侮辱國朝臣子，又能有多少忠心耿耿的臣下為其效命呢？
劉和不敢諫言，擔(dān)心剛剛獲得的天子恩寵會轉(zhuǎn)眼消散。或許這就是為人臣子的悲哀，忠臣與良臣，奸臣與佞臣。到底如何區(qū)分，誰對誰錯？或許正印了那句話：誰贏了，誰也就對了，哪怕之前錯的也就對了。誰輸了，誰也就錯了，哪怕之前對的也算錯了。
可是這真正的勝負(fù)是如何判定的？權(quán)利，想來應(yīng)該是權(quán)利吧。就看最后誰獲得了那份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劉和甩甩頭，試圖甩掉腦海中的胡思亂想。低頭看著這兩條狗，無奈一笑?？磥韺m中的伙食喂養(yǎng)的確實(shí)不錯，兩條狗膘肥體壯。從體型看起來應(yīng)該是獵犬的種群，不過估計是在皇宮這種地方待的時間太長，除了搖尾巴以外，可能已經(jīng)遺失了捕獵的天性了。
稍逗了會兒狗之后，天子領(lǐng)著劉和進(jìn)入了園內(nèi)的最西側(cè)。
劉和穿過內(nèi)門，轉(zhuǎn)了個彎，突然間一片喧囂映入眼簾。
一條繁華的街市突兀的出現(xiàn)在面前。
擁擠的市場；琳瑯滿目的攤販；裝飾奢華的商鋪……等等不一而足。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叫賣聲充斥耳邊，還有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行人。有的在閑逛，有的在與商販討價還價，甚至還有偷東西的。
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牽著一頭膘肥體壯的驢，在街市上緩步而行。一邊走，還一邊叫賣。驢的背上有兩個竹簍，內(nèi)襯紅色綢緞，綢緞內(nèi)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玉飾珍寶。有另一名稍胖的男子經(jīng)過，伸手拿起玉飾掂量了一下，詢問了價格后，便立刻失去了興趣。倒是突然又跑出來的一名女子，竟然不管那些玉飾，而是詢問起驢子的價格。牽驢的人擺了擺手，表示驢子壓根不賣。那女子撅起嘴咒罵了幾句，然后趁牽驢男子不注意，偷了兩塊兒玉飾匆匆的跑掉了。那牽驢的男子似乎毫無發(fā)覺，依舊牽著驢邊走邊叫賣。
劉和看著面前的景象徹底驚呆了！
天子笑嘻嘻的從劉和身邊走過，向前走了幾步后，回頭跟劉和招手，示意劉和跟上。
劉和跟在天子身邊，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見天子仿佛只是一名普通的客商，在街市上走走停停，時而看看街邊的攤販，時而對一些商鋪指指點(diǎn)點(diǎn)。更出奇的是，竟然調(diào)戲街市上的女子。
那些女子也不閃避，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嬌滴滴的喊著救命。稍過了一會兒，還來了兩名巡視的兵卒，剛剛向那被調(diào)戲的女子問話之后，便被天子一腳踹倒在地。然后天子威風(fēng)凜凜的指向二人，示意其滾開。那二人也趕緊討?zhàn)?，然后灰溜溜的逃走?p> 打跑了巡視的兵卒，天子也沒有心思再去調(diào)戲街市的女子。而是專心致志的在街市的攤販上淘買著東西。一邊挑選，還一邊跟商販討價還價。
劉和跟在天子身后，徹底看清楚了周圍的街市之后，才明白原來這是天子仿造民間的景象在皇宮內(nèi)興建的取樂之處。那些男子都是由宦官所扮，有的雖然粘上了胡須，但是從說話的聲調(diào)還是能聽出來。而所謂的女子們自然也都是宮內(nèi)的宮女，怪不得被天子調(diào)戲了還故扮可憐的一副嬌羞之相。到了這個時候，劉和才真正感受到了眼前這位天子的奢靡。
隨意的買了幾件東西后，天子繼續(xù)順著街市閑逛。劉和卻想到了自己從郯城來洛陽那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百姓，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
天子的腳步再次停下，這次是被街邊一個耍猴戲的吸引。劉和看了一眼，長嘆一聲。這宮內(nèi)還真是人才濟(jì)濟(jì)，竟然還有會耍猴戲的宦官，而這名宦官劉和還恰巧認(rèn)識，便是之前封谞手下的其中一個小黃門。劉和隱約記得這小黃門的名字好像叫潘隱，當(dāng)初示弱時，封谞派來傳話的便是此人。按理說不少封谞手下的小黃門都難免遭受些牽連，估計也幸虧此人有這份手藝，要不然早就跟著封谞下了獄了。
那小黃門也看到了劉和，不過現(xiàn)在正是所謂街市扮演時間，只能當(dāng)天子跟劉和是兩名普通的客商。向兩人拱了拱手，然后便讓那猴子顯露各種雜耍。天子在旁邊看得十分起興，還時不時扔出幾緡錢叫好。
劉和對這條街市已經(jīng)毫無興趣，甚至有些反感。但是天子在前，現(xiàn)在的自己人微言輕，不能說，只能忍。
看著這仿佛繁華的街市，仿佛愉快的人群，仿佛和諧的社稷，竟無言以對。
看了一會兒猴戲后，天子或許是有些累了，領(lǐng)著劉和進(jìn)入一間酒肆之中。這酒肆的店鋪不算大，不過格局很別致，整體的裝飾也很精致。
劉和跪坐天子旁邊，從窗邊看向這條街市的背側(cè)，那邊有一大排高矮不一的房屋。那些房屋外面有苔蘚覆蓋在臺階上面，各個門檻前面有引來的渠水繞著，到處環(huán)流。渠水中還有茂密的荷葉，還有一些枯敗的藕分散渠邊。
天子看到劉和注視的方向，笑著說道：“那邊是朕的裸游館。那些渠水里種植的都是南方最好的荷花，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凋謝了。若是夏季，這荷花開放能有一丈余高，花大如蓋。而且荷葉夜舒晝卷，一莖有四蓮叢生，又因?yàn)檫@種蓮荷在月亮出來后葉子才舒展開，而民間百姓稱月神名望舒，故而此荷花也名叫望舒荷。至于叫裸游館的原因嘛！”天子頗為戲虐的笑了笑?！爱?dāng)花開之時，朕便領(lǐng)宮中的宮女們?nèi)沓嗦?，在這渠水內(nèi)戲耍，那番景象實(shí)在是別有滋味。所以朕索性就把此處叫做裸游館了！哈哈哈……”
聽完天子的解釋，劉和徹底愕然。
天子拿起一爵酒，示意劉和共飲，然后指了指門外集市。“玄泰你覺得此處如何？”
劉和一飲而盡，醇酒入腹，壓下了一口污濁之氣。低聲的說道：“別出心裁，獨(dú)具一格?；腥裘耖g之境，恍若天下大同之世?！?p> 天子高興的大笑一聲，而后再飲一爵。劉和兩爵酒入腹，隨口問道：“臣在洛陽城內(nèi)也逛過集市，無論格局樣式都和此間不同，卻不知陛下的這街市是依循何處仿造？”
天子放下就爵，看了眼門外的街市，忽然間情緒有所低落。“朕領(lǐng)過好多位大臣前來觀賞此街市，幾乎所有人都是勸誡之言，玄泰你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你可知朕年幼時生長于何處？”
“臣略有所聞，應(yīng)該是冀州河間國?！?p> 天子飲了口酒，神情落寞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被酒嗆到，劇烈的咳嗽了幾聲?！半薜淖娓改耸呛娱g孝王，祖父薨亡之后，先帝（漢桓帝）之父繼承了王位，而朕的父皇只是被封了個亭候。朕的祖父奉遵法度，清明好施，故而家中余財并不算多。到了朕的父皇時，雖然不能說貧困，卻跟那些豪門大族比起來就顯得有些寒酸了。然而這還不算最糟的，最糟的是朕的父皇在朕總角之年（幼兒年齡）時便不再這人世間了，自此之后，家境越加衰敗?！?p> 劉和沒想到這位天子竟然是性情中人，回憶起過往時眼角含淚，面色悲苦。劉和給天子斟了爵酒，跪坐一旁靜靜聆聽。
天子再飲一爵，而后吐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年幼時，家境不富。食邑的財物只能勉強(qiáng)度日，家中也只有幾名老仆。那時候朕的母后精打細(xì)算的過日子，有時候領(lǐng)朕去街市閑逛時，出手所買之物也都是些非常便宜的東西。那時的朕心中就一直希望有一條街市是屬于朕的，這樣朕就可以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不再需要斤斤計較?！?p> 說到這里，劉和立刻明白了，原來西園內(nèi)的這街市是天子仿其幼年故居旁邊的街市所造?；蛟S是童年時期給這位天子留下了比較深刻的記憶，所以才在皇宮中建造起這么一條街市。
劉和小心的詢問道：“莫非這街市，正是陛下當(dāng)年常去的那河間國的街市？”
天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頗有深意的一笑。這笑容中似乎飽含回憶，看起來這回憶中有苦有甜，有快樂有悲傷，有幸福有怨仇。這一笑似乎能道盡當(dāng)年之事，而似劉和這等旁觀者看在眼里仿佛也能感同身受。
“這里正是朕憑借記憶建造起的當(dāng)年的街市。朕在皇宮中加造西園就是為了這街市，因?yàn)殡尴矚g這街市，所以朕才喜歡西園這片宮殿。可能是年紀(jì)大了，心境就不一樣了。雖然朕還會常常來逛這街市，卻無法找回年幼時的感覺。雖然朕不停的改造，但是記憶還是逐漸的模糊不清，現(xiàn)在的朕已經(jīng)無法清晰的想起年幼時那條街市上的樣貌了?！?p> 一邊傾訴一邊喝酒的天子，眼神迷離，身形微晃。仿佛幼年的記憶突然將噴涌而出，在其腦海里不停的回放。
不一會兒天子大笑幾聲之后，向后一躺，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