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大爺?shù)捻旑^上司，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在碼頭上，給粵海關監(jiān)督豫堃磕頭磕了一腦袋尿泥兒的祁守備。
此刻，這祁守備一手端著水煙袋，一手翻著巡船的花名冊，嘴里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絲毫想要理睬下面跪著的人的意思都沒有。
“媽了巴子地這還得給這個孫子跪多長時間?。俊?p> 榮遠單腿兒跪在地上，給守備大人請安，已經跪了一刻多鐘了，膝蓋都讓地磚兒硌得生疼了，也沒見守備大人發(fā)個話，讓他起來。
“標下查永禮，給守備大人請安。”
不得已，榮遠提高了聲調兒，又念叨了一遍請安的詞兒。
“聽見啦，聽見啦，嚎什么嚎，嚎喪吶！”
祁守備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榮遠。
“我當是誰呢，這不是那天在碼頭上驚了監(jiān)督大人駕的小子嘛，你怎么削尖了腦袋跑我這兒混吃喝來了？”
“呃——，這個……”
榮遠心說你丫這話讓我怎么接茬兒？！
“回大人話，標下一心為朝廷效力，故而投身軍伍，上報皇恩，下安黎庶?！?p> “呸！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這話就你也配說？！”
祁守備眼睛一瞪，厲聲地呵斥起來。
“標下不敢?！?p> 榮遠趕緊低頭，祁守備現(xiàn)在是他的現(xiàn)管，不伏低做小地，肯定要吃眼前虧。
“哼！諒你也不敢！”
祁守備給了榮遠一個下馬威，看著榮遠雌伏在地的樣子，心里上滿足了不少，心說姓查的小子，你那天害我出丑，我正不知道上哪兒找你報仇去呢，嘿，天開了眼了，你丫自己跑到我的手心兒里來了，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你可別怪我心黑手狠收拾你了。
想到這里，祁守備把水煙袋往桌子上一撴。
“查永禮，別的廢話我也不和你說了，我這里的規(guī)矩，你知道吧？”
榮遠趕緊回話：
“標下知道，一條巡船一個月二十兩銀子……”
“那是別人！我給你一條巡船，一個月的份子是五十兩！”
“五十兩？！”
榮遠讓祁守備開出的價碼給嚇了一跳。
——泥馬你怎么不去搶粵海關的關銀呀！
“守備大人，五十兩，這，這有點兒太多了吧?！?p> 榮遠苦著臉，和上司劃價兒。
這大清朝中后期，二十兩銀子足夠一個四、五口人家活上一年了，五十兩，那就是美滋滋地活兩年，過年還能有肉吃，有新衣服穿。
這一個月就要上交五十兩銀子，還要給手下的兵丁水手發(fā)餉，這他么的簡直就是個吃人的價碼！
什么？兵丁水手有朝廷發(fā)餉？
這是哪個不諳世事的大爺發(fā)的春秋白日夢？
朝廷發(fā)的餉銀早他么地不知道進了誰的腰包兒了！
一聽榮遠和他劃價，祁守備的眉毛立了起來。
“呦，怎么茬兒，你楊家的查公子有能耐敲洋人的竹杠，有能耐使銀子捐官兒，倒跑到我這兒哭窮來了，你要是不想干，趁早他么地回家抱孩子去！”
榮遠心里咯噔一下，心說看這祁守備一上來就針對自己的架勢，估計那個從中作梗，不給他千總官銜兒的家伙就是他了，糟糕，一定是這家伙把上次在碼頭上出丑的事兒賴在我頭上了，這是一上來就給我小鞋兒穿啊，我要是不認頭，弄不好他以此為由頭，把我給開缺了，那捐官兒的錢可就雞飛蛋打了。
“別，別呀，守備大人，五十兩就五十兩，標下一定按時給您雙手奉上，還不行嘛?！?p> 榮遠趕緊地低頭認栽，把這五十兩的份兒錢給應承了下來。
“嗯，這還差不多。”
祁守備一看自己從榮遠這兒一個月多榨了三十兩銀子，受傷的小心靈稍稍得到了彌補，滿意地點了點頭。
當下，他點手叫過來一個親兵，讓他帶著榮遠去接收調撥給他的巡船。
自始至終，這個祁守備都沒讓榮大爺從地上站起來過。
等親兵帶著榮遠和四大棒槌來到軍港碼頭上，把那條調撥給他的巡船指給他看的時候，榮遠哭了，簡直是淚流滿面呀。
——真是太熟悉了。
——熟悉的造型，熟悉的味道，這是媽媽的……呸！這不就是那條四處漏水，十幾年前他帶著出海的破巡船嘛！
親兵給榮遠指完了船，二話不說，扭頭就走了，榮遠帶著四大棒槌向著自己的巡船走了過去，突然間，呼啦啦，從船里跑出來二十幾個老大爺，齊齊地跪倒一片，嘴里喊著大人，就給榮遠磕頭。
榮遠一看，嘿，更熟悉了，都是老熟人，四十幾歲，干巴黑瘦的大煙鬼老呂，還有頭發(fā)都白了的海老大，全都在這兒等著他呢！
榮大爺又哭了。
人家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他哭的是——怎么他么地又是你們這幫老大爺啊，就不能換批年輕點兒的呀，泥馬祁守備你真他么地是缺德帶冒煙兒，五十兩銀子你就給我這么一群老頭兒，我是開巡邏艇還是開養(yǎng)老院??！
眼見事已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是沒用，榮遠垂頭喪氣地在海老大一干爺爺輩兒的老水手陪同下，登船檢查，算是履新了。
榮遠在船上隨便轉了一圈兒，也沒心思去聽海老大嘮嘮叨叨地給他數(shù)落，什么船上有弓多少，有箭多少，打出去炮彈就往下掉的腎虛火炮有多少，發(fā)煙罐兒，火藥罐兒又是多少，反正這船上能用的家伙事兒，根本就沒多少。
“那個啥，別叨叨了，升帆，咱們出海?！?p> 榮遠打斷了海老大的啰嗦，一揮手，下了命令。
“??？！”
一眾老爺爺傻了眼。
“不是，大人哪，今天咱們不當值，這還有一半人手沒來齊呢……”
海老大趕緊攔著榮遠，他下午還得去暢春苑當伙計去呢，要不是上邊通知今天來新船長，得接新官兒，他根本就不會來這船上，這一出海，什么時候能回來就不一定了，他那第二職業(yè)他得惦記著別丟了呀。
“人手不齊正好，沒來的自認倒霉，收了孝敬就不用分他們的份兒了?！?p> 榮大爺現(xiàn)在可是簽了要命合同的資本家，那是得開工就開工，得克扣就克扣，一個月五十兩份子錢哪，他榮大爺?shù)闷鹪缲澓诘亓锺R路，不是，溜珠江口，才能給掙出來??！
四處漏水的破船，在榮遠的嚴令和喝罵聲中，解纜起錨，揚帆出海，向著珠江口緩緩駛去，踏上了去找那些走私公班土的倒霉蛋兒收孝敬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