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皮癬

　　持槍者多半沒有真正的殺意，但柯林還是舉起了雙手。

　　“里卡多，還是離開槍就睡不著嗎？”

　　柯林故作輕松地說，一邊用手肘帶上身后的門。房間里的雜音并未因此遠去。隔壁似乎有人在教訓女兒。抽泣聲和抑揚頓挫的辛西里方言清晰可辨，能讓人想到喉嚨里彈動的小舌頭。

　　噪聲讓空間顯得更逼仄，而持槍者仍在陰影中默不作聲。

　　他總算學會了戒備和試探……柯林心想。覺得有些欣慰，也有點心酸。

　　有人安排自己在這里和他碰面。持槍者下午剛剛出獄，要從那個偏遠的監(jiān)獄農(nóng)場乘車過來，到城里應(yīng)該還不到三小時。

　　“剛出獄的你從哪里弄來的槍？以前藏的？”

　　里卡多·卡拉杜拉，嗜槍如命。大多數(shù)人對帶槍還比較謹慎的時候，他卻很少不帶槍。在一次活動中因為攜帶槍支被捕，入獄兩年。

　　“柯林·達洛佐。”

　　里卡多開口了，他必須要確認些什么。

　　“……你和那件事有關(guān)嗎？”

　　兩年前害他被捕的那次活動，原本由柯林策劃。有人告了密，最后被抓的卻只有里卡多。警探試圖從他身上牽出更多的人，但里卡多扛住了漫長的拷問。

　　無論面對審訊時多么堅定，不代表他心里沒有疑問，伙伴之間的事情必須弄清楚，絕不可含混，這是辛西里人的準則。

　　但是。

　　“你這么問，是想讓我回答什么？”

　　柯林盯著里卡多的眼睛說，他看穿了，那深處并無殺意。

　　“難道你打算，我一說‘無關(guān)’，就放下手中的槍？”

　　里卡多所謂的質(zhì)問，只是想聽到心中預設(shè)的答案。兩年了，里卡多不想再背負懷疑摯友的重擔。

　　柯林朝著槍口走近。

　　“我沒有出賣你，但我說了你就信嗎？”

　　對任何人保持懷疑，才能在這行更長地活下去。不要輕易放下槍，里卡多。

　　“告密者查到了？”于是里卡多咬牙自己尋找答案。

　　“幾天內(nèi)盧卡就揪出了他——作為叛徒死得毫無尊嚴?！?p>　　“怎么肯定他是叛徒？”

　　“搜到了他從警探那里領(lǐng)的錢，順便查出了警局里布眼線的人。”

　　“除了你和盧卡，還有誰審過這些證據(jù)？”

　　“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馬里齊奧·卡魯索。告密者在五只手會議上被公開處刑?！?p>　　沉默，里卡多在檢查故事是否完整，又能從何處查證。

　　最終他垂下了持槍的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從陰影中露出臉龐。

　　里卡多的棕色卷發(fā)被剃成了囚犯的樣子，讓柯林覺得有些陌生。身上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這意味著他甚至沒想過先收拾整理一下。

　　他的眼中含著淚，表情稀爛得不成樣子。

　　“你知道的柯林，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懷疑你。但是這整整兩年時間……在那些圍墻里面，我什么都聽不見……”里卡多的聲音不成調(diào)。

　　這兩年時間，為了避嫌，盧卡為他安排了律師，卻不準手下任何人去探望他。

　　而他開果蔬商鋪的父母傷心得抬不起頭來，也權(quán)當他是死了。

　　柯林扶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臉頰，低聲說道：

　　“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p>　　“我不是‘族長’，但可以向你保證這一點?！?p>　　……

　　柯林讓里卡多收拾一下自己。聽他輕描淡寫地講起自己這兩年在里面的經(jīng)歷。他入獄前瘦長結(jié)實，出獄時憔悴不堪，柯林知道他遭遇的沒有自己說的那么簡單。

　　雖然分隔兩年，但是能確定對方?jīng)]有變化太多，這讓他們的心情變得輕松了一些。

　　十年前，那時柯林的身體還很年幼，也還沒有和伯父克雷吉相認。

　　那時他剛剛來到這座城市，靠著教會的施舍在一片與其說是遮蓬不如說是停尸場的地方度過了七個月。正是在那里，他認識了里卡多和他的家人。

　　那種混亂的時節(jié)，連搬尸體的工作都得靠賄賂才能得到。為了謀生，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干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員。

　　他們受雇去城里燒毀別人的報刊亭，偷竊看不住自己錢包的女人，打劫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酒客。犯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事。失去管教又無處謀生的孩子，幾乎遍地都是。

　　這些小小的流氓團伙之間時不時會火并，背后沒有大人支持的柯林一伙幾乎每次都討不到好。但他們終究地生存了下來，頑強得跟見不到陽光的皮癬一樣。

　　半小時后，柯林幫里卡多弄來了像樣些的衣服，等他穿戴整齊，兩人離開離開旅館。在事先約定的地點等來一輛馬車。

　　“說起來，你還在舊城那邊的神學院工作嗎？”里卡多問。

　　“啊，是啊?！?p>　　對于他們來說，一份表面的工作是不錯的掩護，不容易被懷疑，對保釋也很有利。況且會努力工作，也說明了這個人是可靠的。

　　“感覺你隨時還可以抽身?！崩锟ǘ嗾f。

　　柯林不知道該回答什么。畢竟里卡多已經(jīng)把自己的履歷弄臟了，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也有人將這種事稱為“洗禮”，愚蠢到有些浪漫。

　　“所以，現(xiàn)在的南施塔德是什么情況？”

　　里卡多恢復了入獄前的干練。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笨铝终f。

　　“‘頭腦’奈維歐因為痛風死了。接替他成為五只手的人，是我們的盧卡?！?p>　　“五只手”是由最強有力的五個辛西里集團組成的議會。有時被稱為“家族“，但它們并非以血緣為紐帶?！凹易濉逼鋵嵤侵浮磅r血結(jié)成的家庭”，即一起流血的伙伴之間，親如一家的意味。

　　辛西里人一如既往地對任何國王缺乏信任，所以是五只手在事實上“照顧”著所有辛西里社區(qū)。他們權(quán)勢巨大，甚至有人開玩笑地將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馬里齊奧·卡魯索的家宅稱為“南施塔德真正的市長官邸”。

　　不出意料地，里卡多的表情相當震驚?？铝謪s頗為理解他的感受。

　　盧卡·切斯塔洛，是他們的團伙所依附的人。也是在十年前左右才來到施塔德的難民，雖然早早成為了首領(lǐng)，但在他們的印象中卻是一個態(tài)度柔和而且出身低微的兄長。又有誰能想象得到，盧卡能在短短幾年內(nèi)讓自己的集團成為“五只手”呢？

　　“那壞消息是什么？”回過神來，里卡多緊接著問。

　　“壞消息是你一出獄就得上班?！笨铝中πΓ骸笆煜ひ幌滦碌纳猓粫苄量??！?p>　　“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必你在里面也會有所聽聞?！?p>　　“你說？”

　　馬車廂里沒有燈，幾乎看不清什么細節(jié)。

　　柯林把臉側(cè)向一邊，目光似乎穿透了馬車廂厚重的窗簾，望著某個極為遙遠的地方。

　　“……同盟要禁酒了，里卡多?！?p>　　他幽幽地說出這句話，就像在做某種宣告。

　　……

　　車廂里開始有些顛簸起來，大概是城郊的碎石小徑。

　　厚重的窗簾遮擋了外面的一切，無從得知馬車正駛向何方。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二十一點。

　　這個世界也是二十四小時制，但柯林覺得一秒的時長肯定比前世長一些，卻無從驗證。

　　“差不多要到了?！笨铝殖锟ǘ辔⑽⑹疽?，讓他站起來。

　　他打開了車座下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東西。

　　兩支匕首，和兩把入手微沉的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