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鼓浪嶼,是時輝能去的離太平洋最近的地方了,再往上就是浙江、上海,他以為都會更貴。
欣陽說過想來鼓浪嶼,可是直到她走,他也沒帶她來過。
他沒有很內(nèi)疚,因為他一直認為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將長得看不到盡頭,他從不知道她有一天會毫無預(yù)兆地突然離開,即便只是暫時的。如同一個毫無防備的人突然被當胸猛擊了一拳,還要搖搖晃晃硬撐著若無其事。
如他跟欣陽說過的,生活被活生生地撕成兩半,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絕不愿承認曾理所當然擁有的愛情,如今雖然仍掛在他名下,其實隨時可以變更產(chǎn)權(quán),連過戶手續(xù)都不需要。
可是這一眼就能看穿的真相,并不需要經(jīng)由他的承認才能被別人所知道,事實是誰都可以評價他的“不切實際”以彰顯比他更多的智慧。
中秋過后他聽欣陽的話,坐火車去了趟G市,替欣陽看看她媽媽。
欣陽媽媽早已接到他的電話,聽到門鈴響很快開了門。
時輝滿臉堆笑地叫“阿姨”,進了門,把雙手提的水果和禮品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說:“阿姨,欣陽說您最愛吃這種葡萄?!?p> 欣陽媽媽去廚房把兩盤已經(jīng)洗好的水果切好端出來,拉著時輝一起坐在沙發(fā)上說話。
欣陽媽媽慨嘆著說:“時輝,我們家欣陽條件這么好,追她的人也很多。你既然這么喜歡她,為什么不想辦法和她一起出國呢?”
時輝被“追她的人也很多”這個他所不并不掌握的情景描述干擾了思路,好一會兒才想到要回答欣陽媽媽說話的重點。
說自己沒錢付學(xué)費?還是說自己覺得國內(nèi)很好,不愿意去外國當二等公民呢?他支吾著不知如何回應(yīng)。
欣陽媽媽仿佛也不需要他的回應(yīng),成竹在胸地說:“我也知道你們家條件不允許。我們當媽的,肯定都想讓女兒過上好日子?,F(xiàn)在欣陽在美國了,你們倆的條件又拉開了一大截。阿姨雖然知道你對欣陽好,但你也要實事求是,看清現(xiàn)實。欣陽在美國發(fā)展得好,就不一定回來了。阿姨也不忍心耽誤你啊。”
時輝低著頭,把手上扎著一塊哈密瓜的牙簽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才終于把哈密瓜送進嘴里,嚼了吞下去,慢慢說:“阿姨,欣陽說她一定會回來的。“
這是欣陽說過的,他相信,并且認為所有人都應(yīng)該跟他一樣毫不置疑。
可是他卻沒有勇氣直面欣陽媽媽的表情和眼神,是不高興還是不屑,哪一種都會讓他如今不算堅強的心力又受一次重擊。
單位里沒事跟他說上兩句話的人似乎比從前明顯多了,但對話的結(jié)果往往是這樣的:
“時輝,今晚有空加班吧?”
“可以,不過今晚要跟老婆講電話,不能太晚。”
“你這老婆看不見摸不著,還帶時差的,你不累嗎?”
累啊,太累了,同樣的問題回答100遍,不止是累,簡直是厭了。盡管他后來避免主動提起任何可能扯到戀愛或女朋友或老婆的話題,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么在工作上,或能力上,或人脈資源上能讓別人關(guān)注的線索,他竟然無法在他不愿提及的事情上得到豁免。
時輝坐在一棵大得似乎能遮天蔽日的古榕樹下,看那些不能接到地氣的長長根須們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擺。周遭的街道靜謐得不像一個旅游景點,是啊,現(xiàn)在不是假期不是周末,連看海的旺季都不是,有多少人會像他這樣閑得慌呢?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很快就要徹底這樣閑著了。那樣的話,他就能天天這樣看樹,看海嗎?恰恰相反,沒了工資,他將不可能再像昨天一樣買了票就直奔廈門,不可能在鼓浪嶼找到間酒店就付房費入住。而且他將只能閑在父母的家里,因為他連單位宿舍都沒有了。
沒有人能接受他因為那么一件事情曠工幾天,哪怕自己的家人和遠在美國的欣陽也不會接受,他們或許會跟他喋喋不休講道理,或許會怨自己不夠成熟不夠圓融不夠克制,他不想聽自己最親密的人們說自己最不愛聽的話,所以,有什么必要開手機呢,反正無論如何那里也不會傳來什么安慰和支持。
是的,支持,無條件的支持,哪怕他真的一無是處。這是他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即使在他最愛的欣陽那里,也沒有真正得到過。
他應(yīng)該要求欣陽是那個無條件支持和信任他的人嗎?他知道這不合理,這不對,可他就是希望,任性地希望。
他昨天做錯了嗎?他把整件事情在腦子里如同電影一般回放了一遍,搖搖頭;再回放一遍,仍是搖搖頭。他沒有做錯,即使重來一遍他也還是會那么做。
昨天的文件他看完簽了名,正準備交給同部門同事,卻被領(lǐng)導(dǎo)叫去修電腦,他急著過去,隨手把文件夾放在角落里,等他修完電腦回來,還沒得到傳閱文件的同事敲鑼打鼓地正在找他,那個文件里有明早要處理完畢的事情。
他到自己的桌子上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已經(jīng)忘記放在哪里的文件,他有些疲倦,動作并不怎么麻利,待他把文件夾遞給旁邊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且平時就愛盛氣凌人的同事時,那位公子爺劈頭蓋腦地吼了一句:“你工作不上心也拜托不要連累大家好嘛,就算老婆跟人跑了,也不用這樣哭喪著臉,魂不守舍吧!”
他身體里的血全涌上來,旁邊的同事們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埋頭做著各自的事情,這是個每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大機構(gòu),即使這位出口傷人的同事不是來體驗生活的大客戶家的公子,也未見得會有人幫他說一句話。
何況本來就是他耽誤了文件傳閱,何況他確實有個人人都覺得遲早會“跟人跑了”的“老婆”。
時輝咆哮一聲,用最粗的粗口問候了公子全家人,才成功引起了旁邊眾人的關(guān)注,開始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小心觀察動態(tài)。
公子怔了怔,料不到時輝不肯忍氣吞聲,但自己也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吞了這罵自己全家的話,他于是用同樣的粗口調(diào)低了一倍音量予以還擊,同時暗自防范著時輝接下來可能的暴怒。
時輝一步?jīng)_了上去,雙手按住公子的雙肩,可惜他平時無心健身,剛拼到這一步,就被眼疾手快的高大同事給沖上來拉住了。人身攻擊互罵就算了,也礙不著旁人什么事,但如果發(fā)展為暴力流血事件,對整個部門都不是什么好事。
時輝拼了命地要推開拉他的同事,卻見公子也簡單反抗一下就被人拉走,沒有了對手,掙開了也無處使勁。
同事們成功把他拉開,任務(wù)完成,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問,然后就各自回到座位上干活去了。
時輝覺得自己一分鐘都不愿再在這里停留,仿佛空氣里都彌漫著那句惡毒的話所分解出來的化學(xué)成分,待頭上的血慢慢回歸身體,他三兩下收拾了自己的背包,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公司。
他沒有找曾榮,是曾榮正好打電話找他,問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從前他一次次地安慰其實戀都沒好好戀過,卻自命為“失戀”幾年的曾榮,總有些意得志滿的優(yōu)越感,如今他成了被安慰的對象,對此深惡痛絕,跟曾榮簡單說了幾句就關(guān)掉手機。
他確定自己不會把這事告訴欣陽,他不想豁出去拼盡一切,然后聽到那個溫柔中帶著說教的聲音:“你不用為了我這樣?!?p> 要不要這樣,他自己說了算,他自己承擔(dān)后果。他不是為了欣陽,他就是要這樣。
他的時光融化在鼓浪嶼的漫長歲月里,每一秒鐘都滴答得堅定而又柔軟。
夜晚的海灘上飄著烤魷魚的香味,時輝吃完左手那塊,接著啃右手那塊。左手的是自己的,右手的是他替欣陽吃的。這里的每一種美食,他都要替欣陽吃一份。
他脫了鞋子,赤腳在沙子上走,不曾察覺潮水正慢慢地漲上來,回頭看時兩只鞋子已經(jīng)在海水中慢慢飄離,他快步走上去救回一只鞋子,另一只卻已飄到一米開外的海里,他挪動了一步,腳下細軟的沙子和沒過腳踝的海水讓他停住了腳,夜晚的海顯得神秘莫測又讓他畏懼,他還要好好活著,海的那邊還有他等的人。一只鞋子,就讓它去罷。